朱慈烺並不是直接從鳳陽去的南京,而是先轉道盱眙,祭拜了祖陵,然後才南下到了南京。他這邊剛到南京,北京那邊的傳書已經到了。其中一封聖旨,給朱慈烺加了監國頭銜,讓他負責平定南方奴變,但凡能列出來的省份也都明明白白寫在聖旨之中,包括尚未傳出奴變訊息的福建和兩廣和雲貴等地。
這基本就是將半個大明交在朱慈烺手中的意思。
現在朝中魚龍混雜,不像行在在濟南時清一色的東宮官當道。因此也難免有些怪話冒出來,即便自己不敢說,也藉著宋人的口說出來了。其中有用王十朋之說:“大抵太子之職在於問安視膳而已。至於撫軍監國,皆非得已事也。”
也有人借用楊萬里之辭,越發鮮明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惟其無二王,故合萬姓百官而宗一人。今聖主在上,而復有監國,無乃近於二王乎?於此使萬姓百官宗一人乎,宗二人乎?自古及今未有天下之心宗父子二人而不危者。”
如果前者還有《左傳》作為支援和解釋(見《閔公二年》),尚可認為是道學分析,而楊萬里的“二日二王”之說,則觸及到了權力核心。
如此聽起來駭人聽聞,換成宋朝的皇太子,或許就要哭哭啼啼地請求父皇不要任命“監國”。
可大明終究是大明,不是脂粉味十足的大宋。
太祖高皇帝在《立世子標為皇太子冊文》中明確寫著:“爾生王宮,為首嗣,天意所屬,茲正位東宮。其敬天惟謹,且撫軍監國。爾之職也。六師兆民,宜以仁信恩威,懷服其心,用永固於邦家。”
撫軍、監國,六師、兆民。如此明確地規定了皇太子的軍、民權力,還有誰能夠故意扭曲文意?
至於後來成祖時仁宗七度監國;仁宗嗣位,冊立宣宗為皇太子,詔曰:“中外啟事悉歸裁決”;世宗南幸承天,也是命皇太子監國,因莊敬太子才三四歲。故以宣城伯衛錞為留守使,大學士顧鼎臣等協守。
在有明一朝,皇帝對於兒子瓜分皇權,是有制度地縱容,有目的的培養。這也是崇禎不在乎朱慈烺在京師編練護衛的主要原因。
有這鐵打的祖制放在眼前,誰還能說什麼?
唔。在原歷史時空中,光時亨曾對提出太子監國南京的李明睿說:“欲行靈武之事耶!”
不過那個時空中,皇太子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深宮嫩芽。
換了這個時空的朱慈烺,手握大明最精銳的師旅,三分之一的國土上是他委任的官員,再要將他與唐肅宗聯絡起來,總也得掂量著萬一觸了皇太子逆鱗的結果。到時候祖制是刀。實力是俎,身為魚肉作何感想?
朝堂上不能說,卻還有個地方可以說。
報紙。
隨著佔領區擴大,越來越多的地方報紙依循《皇明刊行法》建立。朱慈烺從這上面收到的保證金就有數十萬兩,當然不可能在人家要辦報前先問一句:你是鐵鐵站在皇太子這邊的麼?
一萬兩白銀對於升斗小民而言是天文數字,對於那些有志於“立言”的人來說卻是毛毛雨。既然朝廷上不能反對,那麼打著研究《左傳》經義的旗號,在報紙上說總沒問題了。
事實證明,這些人卻是太幼稚。
用了假名就沒人知道了?
東廠是幹什麼的?
沒有一家報社敢阻攔東廠辦案,要查物證有投稿的原件。要口供有責任編輯,查住處有送潤筆的小廝,正可謂人證物證齊全。只是朱慈烺也不願意因言入罪,一旦開了這個壞頭,未必不會再有文字獄之類的畸形產物出現。
不過朱慈烺還記得自己與琉球使者的承諾。要湊齊五千人去傳授漢語,學習琉球語。
交通總署也質疑過,上哪裡去找這麼多人?答案很簡單:委任。
是官員就要服從委任調派。
當初在北京近三千的官員降闖,後倆死了一批,被滿洲帶走一批,最後還有近兩千人留了下來。這些人有《特赦令》保命護身,朱慈烺也不捨得因為這些螻蟻壞了自己的信譽。
既然他們還留著官身,正好去琉球走一趟吧。
這些人漢語漢學之佳,可謂大師,必然不會耽誤琉球子弟。
當然,這些沒節操的降官也不能全派出去,有些負有庶務之才的官員還是要留用的。因此產生的缺口,正好由這些喜歡在報紙上口水惹事的人來補足。
另外在這次奴變中有“突出”表現的地方官員,也都有機會獲得前往琉球,後世沖繩這一旅遊勝地的機會。
姜曰廣最初覺得皇太子也太過信口開河,上哪裡就去找這麼多人?殊不知皇太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第一批遣琉官員的名單都早已擬好了。
至於那些拒不赴任的官員,直接以抗命之罪剝奪官身,發往琉球服役,仍舊是在劫難逃。
因此而想到辭職的官員,總算是多了一個選擇。
經都察院核查沒有貪墨瀆職、鉅額財產來歷不明等經濟問題,朝廷允許其白身回鄉。若是有問題,視情節輕重發往遼東或是琉球服役。
朱慈烺到南京第一天還與眾人相安無事。
第二天祭拜太祖高皇帝、孝慈馬皇后的孝陵,仍舊是一副孝子賢孫的好孩子模樣。
第三天監國皇太子朱慈烺在奉天門御門聽政,一下子就變得猙獰起來。
在南京吏隱的百官,以及各家勳戚,突然發現這回皇太子並非來祭祖修陵如此簡單,反倒有將南京一干文武百官盡數撲滅的打算。而支援皇太子這麼做的,卻不只是蕭陌帶領的一萬近衛,而是隨同朱慈烺南下的一千“東宮官”。
如果放眼整個大明,則能看到還有更多按照東宮體制教育出來的基層官吏,成批次地從河南、濟南、天津、北京前往南京。大明朝吏部登記在冊的朝廷命官,總數為五萬人上下,江南佔據了半壁江山,皇太子的目標是為他們每個人都找好替身。
一夜之間,應天府毫無意外地全由皇太子的親隨官員接手。原本官吏無論有無罪過,一律退避,只協助政務交接。
……
“這錢謙益一貫無恥!”崇禎帝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自己手心發麻。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奏疏,竟然是被免了官身的錢謙益送來的。他縮回腦袋,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寫了什麼,惹得皇爺這麼大氣。不過通政司竟然將這奏疏送上來,想必是有授意的吧?
崇禎氣得重重從鼻孔噴出兩團粗氣,方才站起身道:“拿上奏疏,去坤寧宮。”
長子遠在南京,崇禎這邊的政務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大致卻只是讓他知道,並不需要他聖裁。有時候忍不住手癢,文官也會理智地告訴他,這事已經有了法度。
從這上面說來,崇禎很認可朱慈烺這種“立法度”的習慣,形成條紋,事事因循,而不憑一時情緒所致。
要說尊重兒子,說出去有些丟臉,但尊重國家法度卻是任何一個明君都應該做的。
漸漸的,崇禎反倒對政事懈怠起來,隨手寫一筆“內閣知道”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這回拿到錢謙益的奏疏,卻讓他有些發恨,恨不得將錢謙益流放到琉球去!
“看,竟然說我家春哥兒割據南京,任用私人!他不知道春哥兒是註定要當皇帝的麼!若是放在太祖朝,少不得一個‘離間天家骨肉’的罪過!”崇禎到了坤寧宮,將錢謙益的奏疏重重扔在案上。
周後笑得眼角皺起了魚尾紋,道:“這等不識趣的人理他作甚,發給春哥兒讓他自己看著辦不就是了。”
崇禎猶自有些生氣,見了皇后這個姿態,反倒好奇起來:“你今日怎麼回事?有什麼趣事?”
“是喜事。”周後上前低聲道:“剛才太醫院報說,皇太子妃有喜了。”
“真的!”崇禎一驚,旋即喜色滿面:“確診了麼?”
“宮裡規矩你不知道?這麼大的事,不確診能報上來?”周後飛了皇帝丈夫一眼,道:“看不出來,春哥兒還是挺能幹的。”
“哈,哈哈!”崇禎興奮地搓著手,突然道:“快,傳旨意下去,晨昏定省就免了。鍾粹宮的所有東西都要查一遍,斷不能讓皇太子妃有損。一應飲食,要讓太醫參詳,別誤食禁忌。”
“我早就讓人去做了,又派了幾個老成有育過的婆子日夜看顧,斷不會有事。”周後頓了頓又道:“只是春哥兒這一去不知道何時回來,太子妃一個人守在宮中,多半會害怕。我想著,莫若將她母親、妹妹接來輪番陪著住幾日,總有人好說說話。”
崇禎一沉吟,道:“就照皇后說的辦。”
“春哥兒那邊是否傳個訊息過去?”周後問道。
“有了元子是大事,豈止是讓他知道?還要讓天下人知道呢。”崇禎興奮道。
“皇帝且慢。”周後叫住了崇禎:“照臣妾老家的習俗,新有了身子,是不能大張旗鼓的,怕胎兒不穩。”
“唔,朕倒是不知。那且等胎兒穩了再說。不過春哥兒那邊是要說一聲的。”崇禎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有孫子了,也是極其興奮,就連錢謙益那敗興的事都拋諸腦後。
直到皇太子的奏疏來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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