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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慶府從大明開國以來一共出了五十名進士,其中二十八名出在府治河內縣。如今全府進士不過五六人。
一般而言,進士是很少參與地方社會活動的,那是舉人的活動範圍。
這種慣例形成的源頭,卻是因為進士屬於真正的統治階級、官場中人。他們要面對形形色色的明槍暗箭,所以格外珍惜羽毛,能不出頭露面便不出頭露面,否則萬一牽連進了不名譽之事,必然會為政敵所用。
懷慶豪族做得最愚蠢的事,莫過於太看重大順的能力,對這兩位“前朝”而且不識時務的進士缺乏尊重,過早開始瓜分戰利品。
然而一旦進士被激怒,所爆發出的力量哪裡是這些舉人、或是進士子裔所能抵禦的?
大明至今二百七十六年,開科八十八次,取進士貳萬四千餘名。其中官宦子弟佔了百分之六十三,地方豪富子弟佔了百分之十四,真正的平民小康人家出身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三。從這上面就能看出,很少有進士在本鄉本土沒有根基。
而且一旦中舉,便是邁入統治階級。在江西有將平寒出身的舉人家門窗砸壞的風俗、在江浙則是砸了新中老爺家的門牆。這類民俗都是跨越兩個階級的儀式,代表這個家族從今往後必然改換門庭,紮根此地,蓄養根基。
若是將舉人、進士比作一棵樹,那麼每塊土地上都有一片樹林。其蔓延的根系控制著這片土地的水土。外來進士,如吳偉業者。如果不能被樹林接納,便會得不到土地的養分,最終成為枯木。
現在,有沈加顯和張三就作為內應,所有的工作都變得輕鬆起來。兩家子弟就算沒有進學中舉,擔任一般的文書工作也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現在也不用擔心學業,因為學而優則仕,原本進學中舉。為的就是釋褐當官,現在可以直接當官,簡直如同終南捷徑,何樂而不為?
吳偉業有了這些人的幫助,也不用畏首畏尾虛與委蛇,之前該開展的工作都可以著手佈置,連報告都不用自己親自動筆了。
再往下一層。兩家的家丁中也有能辦事的,收入府衙便是現成的幫手。之前地方縉紳安插、收買的人員,也都有了危機感,從明顯的怠工趨於緩和,但仍舊能夠感受到辦事上拖延遲滯。
吳偉業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只等崑山家裡派來了信得過的家人。他便決定動手。
……
李三立走進公事房的時候,看到滿地的垃圾,幾個快手打扮的年輕人聚坐一團,吃著瓜子,肆無忌憚地聊天閒扯。見到他進來。那些快手只是有些意外,旋即就當李三立是根木頭似的。絲毫不予理會。
這情形讓李三立頗覺得有些眼熟,想想當年自己和弟兄們也是這副模樣。他走到這幾個快手跟前,仔細掃過每個人的臉,發現都是新人,卻又多少有些眼熟,多半是以前的街痞流氓混進來吃了公糧。
這些快手已經停下了聊天,其中一個像是頭領,死死盯著李三立,只因為李三立穿著跟他們一樣的服色,這才沒有喝罵。
李三立不動聲色,只是與他對視,空氣中越來越有些壓抑。
那人終於承受不住這股積年老吏帶來的壓力,大聲喝道:“你是誰人!如此不懂規矩!”
李三立笑道:“連我也不識得麼?”
那人正待說話,電光火石之間,李三立突然揚起一腳,重重踹在一個快手身上。那快手吃不住力,整個人撞向桌子。這桌子用了不知道十幾年,鬆鬆垮垮,早就不堪重負。被這快手一撞,登時散了架。
那班快手站了起來,就要抽出鐵尺。
哐地一聲,公事房的門已經被撞開了。四五個同樣快手打扮的公人衝了進來,有拿鐵尺的,有拿鐵鏈的,後面還有人端著一架弩機。
那弩機才是真正的大殺器,雖然上弦慢,每次只能殺一個人,但這些快手可不希望自己成為那個唯一。更何況這裡是府衙,難道能讓個新來的吃住他們?且見過了老爺再說。
“稍安勿躁,”李三立仍舊面帶笑容,“只是請你們跟我去大老爺面前說事罷了。”
“都是一體當差吃糧的,你這是什麼意思!”那為首的快手色厲內荏,已經是放軟了。
“就是走個過場罷。”李三立揮了揮手,身後拿著鐵鏈的兄弟上前將這些人銬住,就往外拉。
衙門的公事房頗有些後世集中辦公的意思,大的部門獨佔一個院子,人少的部門只佔一排廂房。這裡出事,其他人很快就發現了異常,紛紛出來探看。見到這幾個快手被自己人抓了,都是大為意外。
“你們這是做何!”懷慶府同知聞訊趕來,攔住了李三立。
這位同知本是當地舉人,也算是豪門大族出身。按照李闖的規矩,像他這樣的地位都可以直接當知府了,偏偏王師一來就帶了個毛都沒長齊的愣頭青做知府。而那個他死活看不上眼的知府還是榜眼出身,當過清貴的翰林官,日後若是沒有大的差池肯定是名列宰輔的,所以又不得不耐心應付。
即便當面陪著小心,府縣上的公事卻不能鬆手,必然要握在自己手裡,所以這快手頭領就是同知老爺的家奴,只等著開設警察局之後轉過去當個局長,日後能大有助力。
同知這官職就如其名所示“一同知道”,是知府的佐貳官,在府衙裡地位僅次於知府,人稱二老爺。知府不在或者不能視事時,他們便要履行知府職權。現在的衛輝府就是如此,因為吳偉業常駐懷慶,所以那邊就由一個同知管著。
李三立見到了這位二老爺,也不磕頭也不打躬,站在原地,笑道:“這幾人不懂規矩,拿去交由大老爺處置。”
“老爺!冤枉啊!”那領頭的當即叫了起來。
同知臉上一黑:“他們幾個犯了什麼法!”
“見了大老爺自然分明。”李三立揮了揮手便帶人往大堂去了。
那同知氣得鬍鬚直顫,李三立卻頗覺得爽快。
吳偉業早就坐在大堂,等著李三立登場。忠伯站在後面伺候,眼簾微閉,就像是尊雕塑一般。
終於外面傳來一陣鐵鏈聲響,李三立拉著那幾個衙役進來了。
“堂下何人!”吳偉業拉長了聲調,努力做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模樣。
李三立當即將那幾個衙役往堂前一扯,上前道:“報老爺,小的在職房捉住這幾人閒散混事,懶怠公職。”
堂下幾人本是要喊冤的,聽李三立如此指控,都傻在當場,連辯解都懶得辯解了。
這也算個事麼?
“李捕頭所言,可是屬實?”吳偉業一拍驚堂木:“還不快快招來!”
那個領頭的捕快定了定神,連忙道:“大老爺明鑑!小的幾人在外跑了一天,快散衙了才回來,便坐著說了會子話。這姓李的卻故意誣衊小人幾個懶怠。”
“李捕頭。”
“老爺,公事房裡一地瓜子殼,他們豈止是說了一會子話?顯然已經說了一下午了!”李三立怒視幾人。
那領頭的捕快道:“那是日積月累下來的,並非今日吃的。”
“是新是舊,取來一驗便知!”李三立要緊不讓。
啪!
吳偉業重重一拍驚堂木,佯怒道:“如今國事繁重,你們還用這等小事來消遣本官麼!李三立!你輕重不分,該當何罪!”
那被鐵鏈靠著的衙役心中暗笑,朝李三立做了個口型: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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