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作甚!”施心笙怒視左守義,但總算還記得壓住聲音。
左守義一臉嚴肅,同樣低聲答道:“別露出馬腳來。等會聽我說。”
說話間,被驚動的千總已經迎了出來。
此時正是綠營新建,軍制還是沿用大明邊軍制度。這千總領著一個司兩三百人駐守這裡,就是奉命督建糧臺,為大軍進攻盂縣積存糧草。聽說有真滿洲大兵來傳報緊急軍情,他哪裡還敢怠慢。
左守義見了那千總,也不下馬,劈頭蓋臉道:“主子派了大兵來鎮守糧臺,你可知道了?”
那千總不知道這真夷的身份,見他如此囂張跋扈,自己就先弱了一頭,連忙拱手道:“卑職已經接到了傳報,不過……說是有六人。”他打量著這鑲紅旗的真夷,有掃視坐在馬上的兩個“綠營兵”,頗有些詭異的感覺。
只不過滿漢剛剛合流,誰知道滿人軍中是怎麼個規矩章程?如今人家是主子,還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誰要是敢用明軍的經驗招搬,未必不會有人套個“怨望今上,懷念前朝”的罪名。
“主子就在後面!”左守義知道自己是冒充不了韃子軍官的,首先自己帶著兩個綠營兵就說不過去。他道:“估摸著明日就到!我是先行打點的。”
那千總也看到左守義沒有剃髮,不是滿洲真夷。不過露出的小辮子說明他是蒙古人,地位還是高於漢人。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同為小鬼的千總哪裡會不知道好好巴結?當即好言好語請左守義三人去軍帳裡休息,又命人宰羊造飯。招待蒙古大人。
騎馬也是一樁很累人的事。在賓士了大半日之後,左守義三人終於吃飽喝足,呲牙咧嘴地對那千總道:“你很好。我們先去查驗一下糧臺。該改的就改改,別等明日主子來了抽你鞭子。”
那千總聽了千恩萬謝,暗喜這頓招待總算沒有餵狗。
清軍制度基本是從遼軍那裡搬過去的,誰讓老酋努爾哈赤十幾歲就跟了李成梁呢。不過這二三十年分道揚鑣,明軍中早已不存在當年的遼鎮制度。清軍制度也一改再改,變得似是而非了。這種情況下。有明白人肯指點一番,的確不失為大恩情。
在千總的帶領下,左守義三人騎著馬在這塊圈定的糧臺周行一遍,看到四五個正在修建的糧倉。還有許多糧草跺堆積在空地上。在牲口的牧草上,蓋著秸稈。人吃的口糧上,用了關內不多見的毛氈。關外的蒙古人倒是常用它來做蒙古包,可以防水。
“怎麼才這麼點!”左守義口吻不善問道。
“回主子。”那千總生怕觸怒左守義,也不管稱謂合適與否,連忙應道:“這兩日還送了五百石去峪兒口。”
“那裡才多少人,吃得了五百石!”左守義詐道。
按照明軍最理想化的狀態,每個士兵口糧是每天一升五合,大約在兩斤上下。若是出征打仗。吃的是“饗飯”,量還要適當從寬。照此算來,每百人每天一石米是個常數。五百石可以讓五千人吃十天。
這只是理想狀態,事實上大明的軍官不可能給士卒按照這個配給量吃飯。滿洲人更不會給漢兵和包衣阿哈吃飽的機會,免得他們造反。所以在伙食定量這個問題上。雙方都認為士卒只要不餓死就是最佳狀態。
峪兒口是前線要塞,不是糧臺。隨時都有被攻陷或是棄用的可能,絕不會存超過十日的糧食,否則還要李虎坪幹嘛?
“主子,”那千總叫道,“真是送了五百石去,聽說這回要調集上萬大軍先打下盂縣……主子不知道?”
左守義三人心中齊齊一震。
是啊,作為主子,怎麼會不知道呢!
“妄議軍機者斬!”左守義翻身下馬,腰間順刀入手,一轉眼就頂在了那千總的脖子上。
千總嚇得癱倒在地上,不一會兒,屁股底下沁開一灘水印。
左守義哈哈大笑,收起刀,道:“我大清軍中,哪怕是自己人也不敢洩露軍機的,一旦被拿住,哼哼,梟首示眾!”
“小、小的明白……謝、謝主子提點。”千總打著哆嗦,想努力站起來,卻發現腿已經軟了。
“那些罈子裡是什麼?醋麼?”左守義收起刀,走了過去,掀開一看,裡面黑黝黝一缸,卻不是酸味,而是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臭味。
——猛火油!
左守義心中驚喜。
“主、主子,這是大同運來的猛火油。”那千總追了上來,連忙解釋道。
“這東西放這兒幹嘛?萬一燒起來豈是好玩的!還不快送去峪兒口?”左守義道。
“是是,”那千總應道:“這兩日只顧著運糧食,車還沒空下。”
左守義一掃,道:“那不是有輛空車麼?先裝上!明日一早就運走。”
“是是。”千總連聲應諾,命人將這三缸猛火油裝車待運。
左守義這才滿意笑了笑,道:“你看,這樣主子來了也高興不是!”
“是是是。”千總額頭上的冷汗都下來。
三人將整個李虎坪糧臺走完,也將各處地形、建築都牢牢記在了腦子裡。有過前一夜的殺人經歷之後,施心笙甚至覺得就算將這裡的兩百守軍殺完也不是問題。
何況還有縱火神器猛火油。
嚴格來說,這些黑黝黝的猛火油只是原油,並非明軍使用的猛火油。這種被沈括命名為石油的液體,在經過蒸餾之後,能夠得到著火點更低,火力更猛的提取液,那才是明軍使用的猛火油。
孫傳庭在陝西所造“火車”。一部分是車載小弗朗機炮,另一部分就是猛火油機。所以左守義一見之下頗有幾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真是天助我也!”左守義回到帳篷裡,興奮地直搓手:“兩位兄弟,今天這糧草什麼的都看到了吧?若是不放他一把火,真是對不起這天公作美!”
施心笙和李二三隻是聽著,卻仍舊倔強地不理他。
左守義不由冒出一陣邪火,剛才的熱情頓時煙消雲散,換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今晚行動,你倆聽我的準保沒錯。”見二人還是不理不睬。左守義往鋪上一倒,自言自語道:“爺爺我先睡會兒呦,晚上好有精神!”
施心笙和李二三沒有左守義那麼大的心,抱著腰刀休息,卻也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了沒多久,左守義竟然真的冒出了扯風箱一般的呼嚕聲,顯然是睡熟了。兩人對視一眼。雖然與他不對付,卻也難免佩服這老兵痞的沒心沒肺。
左守義睡了足足兩個時辰,醒來時只覺得渾身舒爽。他伸了個懶腰,坐起身,看到施心笙和李二三斜靠著也睡著了。
“我先去尿一泡,然後咱們動手。”左守義走過兩人身邊的時候。將他們驚醒了。
“夜令是烤羊。”施心笙跟了上去,提醒道。
不用說,肯定是那千總來過了。
左守義點了點頭,低唱著蒙古小調,跑到軍帳之後。大咧咧地對著營牆解帶放水。刺啦啦的水聲驚動了巡夜計程車兵,點著火把訓了過來。見是蒙古主子,進退兩難。其中一個激靈的,硬是扯開一副笑容:“主子爺好體魄,好體魄。”
左守義哈哈一笑,要了支火把,說要巡夜。那兩人哪裡敢不給,點頭哈腰一番就跑了。
三人取了馬,大模大樣在李虎坪“巡視”起來。那些大同兵見了心中不屑,暗道:這分明是信不過我們。不過也由得你去,這種苦力活誰愛幹誰幹!
其實,信不過大同兵的職業素養也是情有可原的……看守猛火油的大同兵守夜時竟然睡著了,也算運氣好,毫無痛苦地離開了人世。
左守義坐在了御手座上,道:“施兄弟潑油,李小弟用火箭點火。”
“上哪去找火箭?”李二三道。
“你孃的!今晚要放火,你跟我說沒有做火箭?”左守義怒罵起來:“你還算是探馬?”
李二三一時氣餒,怯怯道:“你之前又不說……”
“那我沒教你吃飯你咋知道用嘴吃?給你羊肉給你屎,你咋知道吃肉不吃屎!”左守義的唾沫星子全都噴在了李二三臉上。
施心笙乾咳一聲,也覺得這是自己和小李沒有經驗鬧的烏龍,插嘴打斷道:“現在咋辦?”
“弓箭總有吧!”左守義看似餘怒未消,其實心中暗爽,這一路上吃的癟算是全都找回來了,隊伍中的隔閡也暫時消弭了。他放緩口氣道:“把布撕成條子,裹在箭上,沾上油點上火,不就是火箭了?腦子裡真是一坨屎!”
李二三被罵得沒了脾氣,只是心中忿忿:這麼簡單,你咋不早說?就知道欺負新人。
想到這裡,李二三又想起以前給人看馬都沒受過這般羞辱,不由鼻根泛酸。
“火德星君爺爺下凡嘍!”左守義一振韁繩,驅動馬車,沿著腦中的路線跑去。他要在不走回頭路的情況下,將整個李虎坪送進火海,無論是糧草還是那些糧倉、兵營,都難逃此劫。
施心笙拿了個大海碗,也不顧猛火油粘在手上火辣辣的疼,一碗碗潑向堆積的糧草、帳篷、木材、糧倉……
李二三的箭術也僅限於點火,有幾次還沒射中施心笙潑灑的地方,使得施心笙索性跟他換了順序,等火箭射出去再潑猛火油。
橫衝直撞的馬車很快就點燃了整個李虎坪。
烈火勾動晚風,更是將整個天空都映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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