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麒其實是黃臺吉的熟人,他們打過交道。
天啟五年末,楊麒在山海關、遼東一帶三個月裡變更了官職三次,幾乎什麼事都沒幹,被黃臺吉放出虛虛實實的假訊息耍得團團轉,最後落了個革職的下場。
黃臺吉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畢竟那時候被耍得團團轉的不止楊麒一個人,從山海關到沉陽,明金兩國有名有姓的人都上過他的當、吃過他的虧——你楊麒算老幾啊?
也正是這個原因,黃臺吉從降人、俘虜中打聽到楊麒的情況,就立即決定收兵出邊。
對於這個決定,誰都不理解。
大同城裡的張宗衡想不到,在他看來明金雙方在這場戰役中的臨界點已經隨著兩縣陷落而打破,再往後的戰役很難僵持,後金已經佔據優勢了。
得了兩縣的糧草補給、人口物資,後金應該會打得更來勁,接下來必然要有一場大規模會戰。
別說他不理解了,後金軍以代善為首的愛新覺羅貴族、都元帥孔有德為首的漢軍頭目,也不理解,死了這麼多人、拼了這麼多命,僅以兩座縣城的收穫,根本不足以彌補他們此次出兵的損失。
何況戰場上勝利在望,只要對明軍援軍打出一場殲滅戰,就能爭取到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再攻破、勸降幾座縣城,這會投降不算首降,人心的口子已經扯開了。
黃臺吉心想:你們懂個蛋!
劉承宗就是這場戰爭的大善人,明廷方面對劉承宗派兵來援感到感激。
反過來雖然劉承宗是漠南汗位的競爭者,黃臺吉也對劉承宗此時出兵感到萬分振奮,接盤的來了!
第一,他認為劉承宗雖然是中原群寇裡武功蓋世的大首領,但那就是個漢人莽夫,談不上是他的競爭對手。
這從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就能看出來,他派遣兒子豪格到元帥府去,拿出了最大的誠意與尊重,他們的敵人都是大明,遠交近攻,完全可以聯手滅掉蒙古,一同向大明發起襲擊。
這是地理決定的天然盟軍。
但凡是一個出色的首領,肯定都會先達成盟約再說,退一步說,也會妥善接見、互遣使臣——即使敵視,兩邊山河路遠,有心兵戎相見也沒那個能力,何必樹敵?
偏偏劉承宗充滿了漢人式的眼高於頂與莽夫的短視,他兒子連劉承宗一面都沒見到,就被遣返回來了。
就這麼個沒有一點政治、外交能力的草寇,蒙古就算全扔他手上,遲早也得敗光了。
第二,如果劉承宗真的沒有一點政治和外交的才能,那他的砍人能力一定是非常的出類拔萃,才能在西北砍出偌大家業。
這麼能砍人的個玩意兒,你跟他對砍那不是傻子嗎?
黃臺吉的戰略非常簡單,儘管如今宣大的城池看上去唾手可得,但畢竟還沒得,不趁著這個視窗期出邊,萬一低估了明軍援軍的行軍速度或戰鬥力,出現一點兒小偏差,劉承宗的軍隊把邊牆外一堵,被困在二道邊牆裡的後金軍就得挨圈兒踢。
畢竟在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大明、元帥府、後金這五方兵力裡,打破招降兩座城池的後金軍,是最富有的了,另外四方很有可能會因為財富而同仇敵愾。
但只要後金軍出邊,跳出這個包圍圈,進入哈剌慎蒙古的領地,那局勢就大不相同了。
劉承宗派到漠南的楊麒,就得跟大明幹起來,不跟大明幹也得跟漠南蒙古幹,這跟他想不想沒有關係,人得吃飯,黃臺吉不信元帥府擁有比後金更強大的運力。
當然他們不因為糧食打起來,黃臺吉更高興,不打你們就得餓著,餓個差不多,英明神武的天聰汗就來解救你們了,轉戰西北的農民軍精銳,黃臺吉不介意再封出個跟孔有德地位相匹的都元帥。
不過這是後金軍知道的,他們正在撤退的路上。
而在明軍的視野範圍內,張宗衡並不知道黃臺吉要撤退,因為後金入寇宣大這段時間,黃臺吉給張宗衡的感覺就像個筆友。
天天給他寫信,長的、短的、真話、假話、吹牛,信裡的內容什麼都有,虛虛實實,有時候是真的有時候是假的,讓人什麼都不敢信。
黃臺吉頭天說要議和,他準備退軍了,第二天靈丘城就丟了,再說議和退軍就沒人信了。
頭天罵陣,說自己就五百兵馬你們也不敢出城來戰?第二天明軍六百人出兵,被後金兩萬人埋了,再說就四五百人也沒人信了。
可一旦你不信他說的話,不信他表現出的東西,他又會非常真誠,真的派了五百多人在城下耀武揚威,然後趁著一個黑夜領兵偷摸兒離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隊人馬已經走遠了。
與此同時在漠南戰場上,楊麒的先鋒部隊已沿黃河北岸,抵達歸化城西部的敕勒川。
在他們身後,是黃河兩岸漫無邊際的蒙古大營,漠北蒙古三汗被楊麒策動,答應加入這場爭奪漠南歸屬的戰役。
條件很簡單,他們負責跟著粆圖臺吉解決掉佔領察哈爾故地的蒙古人,不必與後金軍交戰,那是楊麒的事,事成之後,漠南都督府在鄂爾多斯、呼和浩特與烏蘭察布的土地,由著來自漠北三部的牧民放牧。
這事對漠北三汗的誘惑其實並不大,儘管漠南有最好的牧地,但牧地對這個時代的蒙古人來說其實不值錢,漠北漠南根本不缺放羊的地。
整個漠南這麼大一塊,其實只有兩個好地方,一個是孕育出土默特部的豐州灘,另一個是原屬蒙古大汗的察哈爾故地。
這兩個地方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能種地。
顯然,元帥府的劉承宗如今成立了漠南都督府,肯定不會讓他們在這裡種地。
但世上任何事,除非只有一個人,才能心想事成;一旦出現兩個人,要做一件事就得妥協。
更何況如今漠南與宣大這麼一個不算特別大的地域,擠進來五方人馬,那麼顯而易見,這裡發生的任何事,結果都不會讓任意一方感到滿意。
漠北三汗答應出兵只是沒辦法了,他們必須得挑個人打,但進攻意願、難度和代價綜合考慮,由大到小排出來,就是漠南蒙古、大明、黃臺吉、劉承宗。
大明富裕,但不好打;黃臺吉也類似,而且今年打了黃臺吉,明年後金軍隊就會報復回來,好在黃臺吉就在宣大,如果運氣好能直接把他殺了,一了百了。
劉承宗是他們最不願意打的,因為這幫人連他媽個貴族都沒有,又窮又橫,像黃臺吉一樣能報復他們,而且劉承宗還沒在這。
漠南蒙古其實也不好打,畢竟這幫人都已經歸附了後金,打他們就必然會惹上後金,只是漠北三汗實在沒法了,所以並不是楊麒策動他們,而是他們在籌備進攻漠南蒙古的同時,元帥府的楊麒主動加入這場戰爭,並豪爽地攬下了最難搞的攻堅任務。
大善人!
陰山腳下的山溝裡,先鋒參將白文選帶著幾名武官如同後輩,站在地窩子旁看著一隊元帥府老兵修出完整的隱蔽工事,接連點頭,讚不絕口。
一隊人修出的工事包括前三後二破縫的兩排地窩子,每個地窩子的入口都配有土灶和延伸出去的煙道,整個隱蔽工事修建起來並不難,卻能作為過冬時的隱蔽營地。
給白文選演示的將領是胡三槐,固原叛兵出身,元帥府的老資格了,也是個活在人們口中的傳奇人物。
像趙可變那種,傳奇在一個晚上功成名就,胡三槐剛好相反,他官拜參將,是元帥府少有純熬資歷熬出來的參將。
胡三槐算是最早投奔劉承宗的邊軍軍官了,他跟王文秀、楊耀、吳養臣等人是同一批固原叛兵,當時在明軍那邊的官職就是管隊。
後來跟著劉承宗轉戰各地,硬是沒碰上讓胡三槐和吳養臣領兵作戰的機會,因為跟胡三槐搭夥的是師成我,跟吳養臣搭夥的是劉承運。
劉承宗就算讓承運上戰場,都不可能把師成我派到戰場上。
胡三槐總跟師成我待在後方,自然沒有戰場立功的機會,好在劉承宗一直記著他,畢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要同一批的人都升官了,兵權有沒有先不說,反正要給胡三槐和吳養臣把待遇提一提。
所以這哥倆兒就是在連年征戰的元帥府,靠著六年時間,硬是熬資歷熬到參將的。
但實際上越往上熬越尷尬,哥倆兒指揮軍隊的經驗最高都沒超過五百人,官職越高,越不可能被派出去打仗了。
好在要建立漠南都督府,劉承宗便把他倆派到楊麒身邊搭夥,以前的固原管隊又回到了從前的固原總兵官麾下做事。
白文選看著土灶和地窩子嘖嘖稱奇,這玩意很陰險,整個地窩子僅高出地面一尺,十一二個人往裡一蹲,上面蓋了土和草皮,走出去十步根本看不出來,有煙道,生火做個飯遠處也看不出來,正面還留有一道兩寸高的小窗通風、觀察敵情,必要時火槍還能伸出去打。
別說過冬了,就算平時營地外圍修幾個這個,專門埋伏塘兵、哨兵都好使。
元帥府給白文選帶來最神奇的感覺,就是儘管政治體系非常簡陋,但軍事上的一切都是正規化的,所有事情都比別人走得快了一步。
就比如類似的營壘,西營也修,有時候哨兵也需要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但到這一步就結束了,洞怎麼挖、多大、多少人、沒人關注這些東西,就和他們的火炮一樣,撿來就用、有鐵就自己鑄,隨便鑄,能打響就行。
反觀元帥府,每一步都有計劃,就好像劉承宗從起兵時就做好了跟大明打國戰的打算,火槍、火炮甚至炮車,都是有規矩成體系的。
就連他們這次出兵,雖然白文選這一千人不算嫡系部隊,但配給上也沒有半分克扣,兵糧有限是都有限,可所有士兵都以什為單位配了三罐子油。
分別是火油、葷油和素油。
這會他的西營兵學著在山溝子裡挖地窩子,修好了就在土灶上用葷油煎蝗蟲,人人煎一大袋子,準備當零嘴吃。
胡三槐本來是想勸阻的,不過開口就說了幾個字,自己就止住了:“那油,算了。”
白文選察覺到胡三槐的欲言又止,問道:“胡將軍,那油,不是讓咱炒菜吃的?”
“炒什麼菜啊。”
胡三槐不禁莞爾,心說這白文選是對元帥府的待遇存在誤會。
不過也不怪人家,畢竟劉承宗對提升元帥府士兵待遇不留餘力,總覺得過去轉戰陝北時讓士兵受了苦,屬於時高時低的報復性提高待遇。
元帥府手上存糧多,士兵的待遇就更好;存糧少,士兵的待遇就稍差點,而白文選這批西營兵將歸附時,剛好是劉承宗結束甘肅遠征,到蘭州專門讓士兵舒服的時候,因此待遇也比往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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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才讓白文選誤以為元帥府軍士的待遇一直這麼離譜,以至於出現認為出征還給葷油素油炒菜的誤會。
胡三槐解釋道:“火油是緊急時取火、身上生瘡時藥用,素油是擦刀、受傷擦拭傷口消毒,葷油則是等到冬季取一點塗在臉上防凍傷,露宿野外蟲子進耳朵……”
他指了指耳垂:“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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