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沒打算在肅州城待太久。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遠征而來的軍隊需要幾天時間來休息,肅州又是個適合休息的好地方,與此同時還能透過檢視肅州衛歷年公文,來熟悉這片土地。
後者對劉承宗來說最為重要,因為打仗打得就是兵馬錢糧,元帥府的遠征軍隊有兵馬,但錢糧和武器裝備都是吃一口少一口、用一個壞一個的消耗品。
肅州所在的酒泉綠洲,既有軍事生產力、又有大量灌既農業,是不可多得的重要據點。
只不過劉承宗才在城裡頭鑽了兩天,把衛所衙門那些陳年文書拿出來曬了曬,粗略瞧了幾眼,就放棄了看公文的打算。
不靠譜。
人口、田地各項資料,沒一個靠譜的。
這也在劉承宗意料之中,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府和百姓始終處於動態博弈,明代早前重視人口,民間就努力隱匿人口;明代中後期將賦稅重頭轉向田地,民間就努力隱藏田畝。
這一變化就導致劉承宗想知道準確的人口數,但近百年來朝廷和官府都不想知道準確的人口數;他想知道準確的田畝數,但近百年來民間百姓都不希望朝廷和官府知道準確的田畝數。
因此劉承宗乾脆召來了目前的肅州衛指揮同知宋賢,開門見山問道:“肅州衛有多少人多少戶?”
宋賢低頭道:“回大帥,這幾日卑職也正在整理人口屯田事宜。”
劉承宗點點頭:“怎麼樣,辦事可有難處?你的錢都快賠光了。”
肅州衛不設州縣,軍政合署,因此一樣的官職,與內地又有些分別,主要體現在權力更大了點,監管民政。
因此掌管政務是他的本職工作,不過宋賢商賈出身並非老練胥吏,劉承宗擔心他做起事來會比較費勁。
劉承宗這種擔心並非空穴來風,他從虎賁營選了幾名精於輜重的軍官去查過宋賢的賬目。
這傢伙確實生財有道,兩年間財產從千餘兩現銀掙到了萬餘兩,但這體現在賬目上,劉承宗覺得他掙到錢跟能力沒有太大關係,反倒是跟運氣有很大關係。
最近一年其經手各行各業,在酒水、麻繩能維持個不賠不賺,放貸、田宅、典當則是虧損狀態,尤其是典當行,賬目造假,庫房不少東西都被三劫會掌櫃掏了,賬本就是個大坑,根本填不平。
而在燒燬欠條起事之後,他的財產已經嚴重縮水,即使算上店鋪田地、車馬船磨,也不過三千兩白銀而已……這又趕上元帥府的國策是均田,宋賢作為肅州長官又以身作則把田地都充公了。
他的財產還要再打個對摺。
劉承宗待見他,原意給他高官厚職,是因為宋賢做商賈遵守律法且很有人情味;但話又說回來,在商言商,人情味重了,也做不好商賈。
衡量一個人的能力,得看這人從事什麼行業,不同行業有不同的價值觀,而商行,就得看能賺到多少錢。
因此在劉獅子看來,這個肅州大善人的錢更像是憑運氣拼命拼來的,正在憑本事慢慢虧掉。
當劉承宗提出這樣的擔心,宋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拳說出自己對財富的不同看法,他道:“回大帥,卑職沒什麼本事,靠著讀過幾年書,搗鼓些西域玩意販去東南,行程萬里幾經生死,家鄉遍地黃沙,東南遍地黃金。”
“歸途正逢陝西鬧旱,三十文銅錢就是一條命。”宋賢搖搖頭:“天下亂了,錢財也不過身外之物。”
“但是在肅州衛,到底有點人望,不會耽誤大帥的事。”
劉承宗點點頭,宋賢這才說起正題:“肅州衛戶口依例是十年登記一次,但往上可以追朔至嘉靖年間的肅州衛八千七百六十二戶、一萬零八百三十口,從那以後就沒變更過。”
“卑職估計,肅州的人應該比這個多,儘管歷年衛所都是缺兵少額,但逃軍隱籍也沒離開綠洲,依然在本地生齒日繁。”
“如今帥府入主肅州,遭受些許戰亂,倒是有百姓逃離綠洲,另外大帥也要將軍籍納入民籍,大量戶籍改動之下,過去的文書不能參考。”
“田地需重新丈量、戶籍需重新登記,都不是短時間就能幹完的事。”宋賢說罷,拱手道:“還望大帥給卑職兩月時日,才能將此時辦好。”
兩個月。
劉承宗在心裡沉吟著這個時間,不置可否,道:“兩月時日,丈田畝、登戶籍、分田地,肅州一口人能分多少地?”
明代的地方官大多不重視人口準確數目,而重視田地數目,劉承宗也一樣,畢竟他也不收人頭稅。
統計只是劉承宗掌握地方情況的手段,一切手段都指向一個目的,酒泉綠洲的夏糧。
土地制度變革,幾乎貫穿古中國每一次改朝換代與內部改革,記口授田也從來不是新概念,宋賢作為肅州掌管政事的官員,第一時間就瞭解到均田制度是元帥府的基本政策。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胸有成竹:“回大帥,肅州衛均田,應在每口二十到四十畝之間。”
巨大的數字把劉承宗驚了,脫口而出道:“這麼多?”
其實這個數字本身並不大,只是劉承宗最熟悉的地方是河湟,那裡地窄人稠,均田下去每口六七畝、一戶人家也就二十畝地而已。
酒泉倒好,一口人就能授二十畝地。
他問道:“算下來,酒泉有二三十萬畝地?”
“不止。”
宋賢解釋道:“黑河流域歷來是國朝……”
他話說一半,瞪著眼睛非常害怕地看向劉承宗,卻見劉承宗無所謂地笑笑,擺手道:“接著說。”
“自明初起就在黑水灌既屯田,酒泉綠洲最早計田有近三十萬畝,這還不算關外金塔寺的牧地。”
宋賢說起這些倒是頭頭是道:“不過田地變化主要在兩個方面,第一個好辦,是衛官、內監侵佔良田的事,卑職已經抓了十幾戶侵佔田地的舊朝故官,只等大帥發落。”
劉承宗輕輕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第二是整個河西的天時變化,酒泉一直在開墾田地,能用於耕種的土地應不少於五十萬畝,但早幾十年缺水風沙,良田又被侵佔,水利不行,災害頻繁多發,軍戶們每遇災荒束手無策,只能廣種薄收。”
宋賢攤開手道:“數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種,酒泉綠洲的田地越種越是瘠薄,即使有些地方被開墾出來,如今也成了沙地,因此如今能用於耕作的田地,也就二十萬畝而已。”
說明了河西屯田的難處,宋賢這才小心地看了劉承宗一眼,道:“卑職知道河湟畝產百餘斤籽粒,酒泉記口授田雖然畝多,百姓收成卻想必難望河湟項背。”
劉承宗搖搖頭,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同的地方面臨不同的環境,河湟土壤肥沃,只要他有人,只要人有地,均田就能解決元帥府所有問題。
但河西不同河湟,貧者無立錐之地在這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環境被幾十年如一日的粗放耕種破壞,缺少肥力帶來的畝產下降,甚至土壤沙漠化。
這個問題元帥府的均田買賦解決不了,均田買賦要建立在百姓能靠半數糧產自給自足的基礎上,酒泉的粗放耕種,二十畝未必比得上河湟五畝,改良土地對一窮二白的百姓來說也是痴心妄想。
畢竟在地廣人稀的範圍上,每一畝地都精耕細作,遠超常人的能力。
擺在宋賢面前的問題,是元帥府進入河西的六營兵馬等著酒泉的夏糧補給,而這六營兵馬又攜帶馬騾,實際上虎賁營的輜重軍官已經告訴他需要的數字了。
要維持戰鬥力,這兩萬出頭的軍隊,不算馬草,每月需要麥豆一萬九千五百八十三石。
整個酒泉綠洲的夏糧收成,在不餓死本地人的條件下,只夠元帥府六營吃仨月。
劉承宗的失望並不來源於酒泉綠洲的低產量,主要是因為河西的情況,酒泉如此,涼州不知道如何,但甘州肯定也是這個德行。
他還有倆月的糧,這意味著五月之前酒泉就得把夏糧徵收到位,而且六月之前戰線需要推進至甘州與涼州之間。
因為保守估計,更大的甘州張掖綠洲均田也需要兩個月,否則他過不去這個冬天。
這意味著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三個月。
劉承宗手指輕輕在茶桉上叩動,雙目失神地望向天花思慮問題。
而在這段時間裡,宋賢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膽,所謂伴君如虎,就在於他不知道面前這頭老虎在下一刻會說出什麼。
直到劉承宗用手指叩動茶桉的聲音停了,他抬眼看向宋賢,嚴肅道:“你只要辦好三件事,其他事情就與你無關,不必忐忑,第一。”
劉承宗抬手對宋賢道:“那些因侵佔軍田被抓的官員,不要關押,也無需遴選,沒收家產後統統發往海西縣採石場,那邊會檢驗他們的真才實學。”
“第二,是均田與夏糧徵收,肅州衛抄沒的錢糧不少,徵收麥豆能解決三分之一,剩下的就用抄沒銀錢去買,總之,五月之前六萬石軍糧定死了。”
宋賢嚴肅應下,他很清楚這件事辦不好,他會落得個什麼下場。
不過好在他本身就涉足酒泉的燒酒行當,調動抄沒的錢財買糧算本職工作,只不過經此一事,恐怕燒酒行也得關張大吉……資產再度萎縮,已成定局。
“至於第三嘛,不能光讓你做得罪人的事,這是件好事。”
劉承宗說到這,終於笑了一下,道:“我在陝西時,寧州的周知州送給我一本書,叫《圖脈民天》,是天啟年間進士耿蔭樓寫的,三千多字,這人在山東當知縣。”
寧州知州就是週日強,他在山東利津當過知縣,而寫《圖脈民天》的耿蔭樓則是臨淄知縣。
“耿知縣治下跟酒泉的情況略有相似,也是地多人少,百姓廣種薄收,這種條件想普遍實行精耕細作,勢無可能,而廣種薄收又會讓土地變壞,所以他發明了親田法,記在書裡。”
“書裡說之所以將這一方法叫做親田,就是把地偏愛偏重,一切俱偏,如人之有私,而比別人加倍親厚。”
劉承宗攤開手道:“具體如一家五口,分田百畝,即將百畝分成五區,八十畝依然廣種薄收,唯獨選出一區二十畝,耕、種、耙、糞俱加數倍,旱則用水澆灌,沒水也要比旁地照料更勝。”
“如此,則遇到豐年,所收較另外八十畝,能多數倍;就算遇到旱澇,也能有另外八十畝豐收的收成;若遇蝗災,則閤家守這二十畝,既能捕救,又能免蝗。”
“第二年另揀一區,仍照前法親田,則五年將百畝田地輪親一遍,都能養成膏腴之地;這事不限於畝數,有二十畝地,就每區五畝;有二百畝地,就每區四十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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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說罷,對宋賢問道:“這個親田法,我說明白了?”
宋賢接連點頭,他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對這個淺顯而簡單的方法只需要聽一遍就非常理解,當即抱拳喜道:“卑職多謝大帥傳授親田法,如此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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