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叫李鴻嗣。
他官拜甘肅副總兵,職責是分守肅州防區,但他手下沒有肅州兵,因為這人是個勞碌命。
李鴻嗣早年軍事生涯還挺正常,十七歲募兵入營、搏戰攻堅擢為隊長、戰場功勳授試百戶,歷次升遷副千戶等一系列官職,然後在延綏鎮得了堡壘守備的差遣。
天啟年他已經是延綏鎮的遊擊將軍了,延綏鎮有四名遊擊將軍,依例要輪流帶兵拱衛京畿,分做春秋兩班倒,因此這一官職也被稱作延綏入衛遊擊。
李鴻嗣領延綏兵入衛,趕上了一件大事,叫寧遠之戰,當年冬天人還沒調回延綏鎮就升了本鎮的寧塞營參將。
寧塞營英雄輩出,李鴻嗣的前任參將名叫賀虎臣,營內後來在崇禎二年、三年比較出名的軍官有虜化叛軍神一元、神一魁、紅軍友、茹成明、杜三、楊老柴等人,還有現在的元帥府右旅左營參將高應登。
不過李鴻嗣並沒有在寧塞營履職,在天啟七年回到陝西時,他的官職依然是參將,但駐地被朝廷更改,派到另一個英雄輩出的地方,固原營。
他在任的時候固原營順風順水,他前腳升到甘肅做副總兵,後腳那些老部下就譁變了,湧現出一大批元帥府傑出人才,如旅帥楊耀、王文秀,參將胡三槐、吳養臣,千總韓世盤、韓世友等人。
在崇禎年間席捲半個天下的陝西起義裡,骨幹力量分為兩批,一批是叛軍、一批是民軍。
叛軍裡又分為三股,都從延綏鎮起家,一支是以固原寧夏邊軍為骨幹力量的劉承宗,一股是延綏鎮西路與寧夏東路為主的神一元,另一股是延綏鎮東路與山西河曲為主的王嘉胤。
可以說在李鴻嗣任職分守肅州副總兵之前的軍事生涯裡,叛軍裡後來嶄露頭角的人物基本上都有在他麾下任職的經歷。
而在他升任肅州副總兵之後,李鴻嗣又奉皇命在陝西打遍了起義軍裡的另一撥人。
實際上自從崇禎二年任職肅州副總兵以來,五年間李鴻嗣駐紮在甘肅的時間只有五個月,而且這五個月還沒去肅州,是被洪承疇調到古浪峽督軍,剩下四年半他都在陝西轉戰平叛。
按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鴻嗣早該得個總兵官的頭銜,但他倒黴就倒黴在只得了領兵平叛的天時,卻沒有地利與人和。
他奉命協討叛軍時還是剛從固原升職,人還沒到肅州,又是固原兵變的老長官,所以朝廷派他領兵戡亂;但當時誰都沒想到固原兵變只是個開始,這場叛亂沒完了。
相較於其他陝西本地的總兵、副將、參將、遊擊,官職決定了他只是個來幫忙的客軍,儘管李鴻嗣像只大耗子攆著農民軍滿地跑,但沒人承他的情,甚至還覺得他是在搶功勞。
偏偏李鴻嗣認為自己是陝西本地將官,從來沒有作為客軍的覺悟——他雖然是肅州副總兵,可手底別說肅州兵了,連肅州的馬都沒有,清一色全是陝西血統。
至於沒有人和,則是因為這些督撫大員都有自己的部將,唯一一個當時沒有自己部將的大員是洪承疇,李鴻嗣又曾在軍事會議上反駁過殺降決議,以至於上頭沒人,不好說話。
但李鴻嗣標下的奇兵營很能打。
在明代的鎮營兵系統裡,將分四位、兵分四種,分別是總兵官的五千正兵營、副總兵的三千奇兵營、參將的三千援兵營和遊擊的三千遊兵營。
在此基礎之上,每鎮一名總兵官,每路一名副總兵、一名參將。同時一鎮一般有四到五名遊擊將軍,分別為左營遊擊、右營遊擊、入衛遊擊、標下游擊。
左右遊擊是率領遊兵往來防禦的,領兵三千;入衛遊擊是每年跟領班都司一道進京入衛的,領兵三千,領班都司率領的衛所軍,構成明代的班軍;標下游
擊是隸屬總督或巡撫的,這個兵力比較少,一般也就領個千把號人。
李鴻嗣的奇兵營比較特殊,原本他的部下應該是肅州軍,但得到調令時人還沒到肅州,因此有一半是在甘州、涼州一帶就地徵調的遊兵,另外一半則是固原軍。
這裡面兵力又以固原兵為優,儘管這幫固原兵當年都快吃不上飯了,但確確實實都是老兵,因此在早期平叛時非常好用。
但隨著戰爭程序,五年的戰爭打下來,當年的老兵十不存一……並不是都死了,並沒有死多少人,有的是潰了、有的是跑了。
如今他的奇兵營有戰兵兩千零七十九名,戰馬一千五百二十四匹、騾子五百五十四頭,雖然人比較少,但相較各地新募軍隊經驗豐富,裝備也堪稱豪華。
從人馬配置上就能看出來這個奇兵營它不正經。
因為正經北邊明軍的配置是三馬七步,李鴻嗣這都七馬三步了,都是擺爛訛來的。
其實最早參與平叛的時候李鴻嗣的軍隊人多,但窮得很,他還任勞任怨、循規蹈矩,但是循規蹈矩沒啥用,自己總受窩囊氣就算了,跟著自己打仗的老兄弟還死的死殘的殘,活下來還得流淚。
李鴻嗣心想,循規蹈矩不應該是個貶義詞。
如果這樣做了,卻沒有得到好結果,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規矩變了。
想通了這件事,李副總兵逐漸放飛自我,跟同僚吵架再也沒輸過,試探性私藏戰利、搶奪戰馬,發現確實像他想的那樣,沒人會告他的黑狀,因為那幫人還需要他接著打仗。
最後他發現制約他的關鍵點,就是那些人真的認為拿總兵官的官職當個吊在眼前的紅蘿蔔,就能把他捏住。
李鴻嗣就成了擺爛的老油子,直呼老祖宗不騙人,啥叫無欲則剛?
無欲則剛就是隻要他不想當總兵官,手上攥著這個挺能打的奇兵營,每天都能活得很快樂,在心態上就比總兵官還牛逼。
剿賊戰爭打下來,戰利品賺得盆滿缽滿,跟隨他征戰計程車兵也舒服了,武器裝備一個賽著一個好,打一仗下來就能往老家寄錢,偶爾還能從流賊手裡頭解救點小寡婦,快活得很。
他以為自己能永遠快樂下去,直到今年三月初七傍晚,李鴻嗣遭受晴天霹靂——嘉峪關的烽火傳到了古浪峽。
五年了,李鴻嗣剛想起來自己的官職全稱是分守肅州副總兵。
蒼天在上啊,他帶兵在古浪峽枕戈待旦等著劉承宗,這傢伙怎麼去攻打嘉峪關啦?
奇兵營初七夜裡整裝待發,李鴻嗣見了洪承疇一面,初八早上向西開拔,途中經過甘州,跟甘肅總兵楊嘉謨商議馳援嘉峪關,隨後緊趕慢趕,八日行軍七百六十里,三月十五抵達距肅州二百五十里的高臺千戶所。
走到高臺,他不敢再往西走了。
因為他緊趕慢趕,終於在一片荒漠化的高臺駱駝城見到了來自嘉峪關的逃民,人們爭相向他傳達嘉峪關遊擊將軍丁國棟的訓話,勸百姓往東走,嘉峪關守不住了。
「嘉峪關怎麼會守不住呢?」
在李鴻嗣發出這句靈魂拷問之後,從甘州方向趕來的總兵標下傳令騎兵才給他帶來另一個令人震驚的訊息:叛軍已攻破嘉峪關邊牆,肅州參將趙之瑞兵敗馬蓮灘。
這訊息讓李鴻嗣一個頭兩個大,他兩千號人是來馳援嘉峪關的,可不是跑過來跟劉承宗大軍野戰的。
況且,擺在他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趙之瑞敗了,而是他不認路。
過高臺再往西走一步,就是他的防區,偏偏履職五年,他從未踏進肅州一步,劉承宗沒攻破嘉峪關,李鴻嗣還可以說他們倆對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在伯仲之間。
現
在劉承宗破關而入,戰馬的鐵蹄已經踏在肅州的土地上,那麼就只剩他一個人對這片沙漠人地兩生了。
他連哪兒有水都不知道,這還打個屁,就算楊嘉謨、洪承疇讓他進軍,他都不會再往西走一步,當即就派人就地搜尋適合安營紮寨的位置,派兵聯絡周圍堡寨,準備挖掘壕溝了。
好在總兵楊嘉謨非常瞭解他的情況,派傳令兵過來的意思也是停止進軍,就地修造攻勢,準備跟元帥府圍繞黑河打一場步步為營的陣地戰。
李鴻嗣一聽心裡就犯滴咕,倒不是他覺得陣地戰不行,實際上明軍原本最大的優勢就是陣地戰,總副參遊這套軍事體系就是專門為陣地戰正合奇勝準備的。
他只是認為自己不行,因為一來肅州防區的軍隊已經被元帥府報銷,只剩下他這麼一個不滿員的奇兵營。
二來嘛,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五年了,他手下的兵換了不止一茬,僅在三年前打過一場陣地戰,剩下的時間都在窮追流賊勐追勐打,沒有時間整訓,對付水平較差的流賊是手到擒來,但是與相對正規的元帥府作戰,恐怕正面作戰會吃虧。
但是從後方增援而來的甘肅大帥楊嘉謨身佩平羌將軍印,對時局判斷非常清晰,在第一次向李鴻嗣傳報書信時,既發兩個新募甘州營開向西邊,自己沿途換馬日行三百里衝到古浪峽面見洪承疇。
他的態度格外堅決,對洪承疇直言:甘軍務必於高臺跟劉承宗打一場陣地戰。
在洪承疇的總督行帳前,兩腿被馬鞍磨得血肉模湖的楊嘉謨抱拳告罪,讓親兵抬著坐榻搬到鋪展在地的甘肅輿圖前,以木鞭指著說道:「此戰取勝不在甘軍,而在軍門,甘涼兩地倉促集兵不過萬餘,叩關叛軍數萬之眾,一旦教其越過高臺,則河西全境淪陷在即。」
說實話洪承疇這會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前些時日他可是志得意滿的很,對莊浪河谷橫衝直撞的蒙番聯軍視若無睹,滿心想的都是自家智珠在握,元帥府大軍遲早要從祁連山上凍成冰熘子翻過來。
萬萬沒想到,猜對了開頭,沒猜對結尾。
這仨月對他來說太刺激了,一會蘭州丟了,一會成群結隊的番子***從莊浪河竄出來,一會劉承宗的帥帳旗纛出現在莊浪衛,一會又有一支軍隊從祁連山翻過來。
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比敵人的謀劃完全按照自己的劇本來更有成就感嗎?沒有了。
直到嘉峪關傳來烽火的前一刻,洪承疇都認為自己是諸葛在世。
萬萬沒想到劉承宗居然暗度陳倉,在他眼皮子底下來了一場兩千餘里的大範圍機動,說是破釜沉舟也不為過,多大的魄力啊。
從前洪承疇一直以為劉承宗能有今天,靠的是其他首領個性中不存在的穩紮穩打,卻沒想到劉獅子是個比任何人賭性都大的傢伙。
只要帥府精銳之師頓兵關外,河湟谷地必然被朝廷收復,他們就真得去當野人了。
當然這件事其實並沒有太影響洪承疇的情緒,因為也沒時間讓他沉浸在羞惱之中,比劉承宗繞過嘉峪關更離譜的事是嘉峪關被攻破了。
但凡嘉峪關再多三千兵將,或者張天琳沒從祁連山出去,那座雄關就丟不了。
偏偏事已至此,原本他的想法是藉由古浪峽複雜地形阻斷元帥府大軍,將其耗到束手無策,使甘肅與蘭州對元帥府形成夾擊。
此時整個戰場局勢隨著劉承宗出現在嘉峪關而發生逆轉,曾經對他們有利的古浪峽,反而成為阻攔他們南下的天險。
這一切讓洪承疇收起了全部驕傲,虛心向楊嘉謨詢問道:「楊大帥的意思是,在下再撥與你一萬精兵,與劉賊對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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