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正午,嘉峪關遊擊將軍府上,丁國棟聆聽部下的軍情報告。
來的是駐守在懸牆東側鱉蓋山上計程車兵,報告稱元帥府有一支三千餘人的軍隊透過壕溝抵近城牆,他們開始鑿牆了。
聽見這個訊息,丁國棟臉上並無意外之色,恰恰相反,心態極為平和,他只是端著茶碗道:“知道了,回去繼續盯著,告訴你們百總,依令撤回便是,關上備了好酒好肉。”
報告計程車兵也不見慌亂,一臉的理所應當,行禮後歡天喜地的退去。
關外的炮聲依舊轟隆,待士兵走後,丁國棟又抿了口茶,輕輕嘆氣,起身在遊擊將軍府緩緩踱步。
所有部下都被他派了出去,這座府邸太空曠了。
嘉峪關被圍的幾日,對丁國棟來說比三百年還長,他的心態也變了又變,從一開始的急於求戰,到後來寄望於固守待援,幾乎一天一個樣兒。
剛踱出兩步,府衙堂外又傳來蹚蹚蹚的腳步聲,這沉重聲響一聽就是肅州衛千戶黑承印。
丁國棟剛回頭,果然就見黑承印抱著有纓槍的缽胃入堂,剛要行禮就被他制止:“免了,說事。”
黑承印夾著頭盔抱拳道:“將軍,趙之瑞敗了。”
嘉峪關守軍對肅州參將趙之瑞心存怨憤,甘肅的軍人都是邊防軍,而在赤金堡到嘉峪關的軍人,是邊防軍裡的邊防軍。
在戰略上,每一名邊防軍都知道自己承擔的職責並非取得勝利,其肩上神聖的使命,是在戰時用生命遲滯敵軍進攻腹地,拖延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日、兩日……直到後方做好準備迎敵。
大戰來臨,邊防軍看不見勝利那天,人們世世代代駐守此地,祖祖輩輩每一個男丁都知道,他們終歸要變成史書上的一行字:崇禎七年春,賊大軍薄城,嘉峪關破,遊擊丁國棟以下俱死國難。
守軍有一個算一個,誰都不覺得這事它有什麼問題。
但你趙之瑞作為長官,嘉峪關被圍攻,你總得來援吧?人呢!
“不要直呼其名。”
丁國棟對頂頭上司還是心存尊敬,聽到這訊息臉上依然沒有太大波動,問道:“怎麼敗的?”
“不知道,塘報上只說他分兵了,肅州營的馬隊在馬蓮灘大漠裡被打垮,打敗他的賊子叫張天琳。”
黑承印頓了頓,道:“眼下除了肅州城的軍戶,只剩千總米剌印被圍在臨水驛城……沒援軍了。”
“沒有就沒有吧。”丁國棟微微咬牙,轉眼又問道:“堅壁清野怎麼樣了?”
劉承宗在關外的攻城準備並沒有嚇住丁國棟,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嘉峪關是大機率逃不過援絕城陷的結果,所以他乾脆沒有對圍攻軍隊做出任何騷擾,只是趁敵軍攻城準備的時間,全心全意堅壁清野。
他清的不是關外,嘉峪關外除了赤金堡和騸馬城啥也沒有,丁國棟清的是關內,他命令軍隊把周圍所有能吃的東西、能拆的東西、能用的東西統統運入關內。
…
關內放不下就運到肅州城,總之,什麼都不給城外軍隊留下。
就連丁國棟自己也說不清下達這樣的命令時,內心到底是什麼樣的精神狀態,說他想死守吧,他其實也沒有一定要死守的堅定;若是說想投敵,也萬萬沒有這樣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是大明的嘉峪關遊擊將軍。
關上地窖前所未有的堆滿糧食,城關內放滿守城器械,想方設法讓這樣一座小小孤城裡頭八百個兵,頭上都頂著晃晃悠悠的朙字旗,是職責所在。
“還要半日。”黑承印深吸口氣,絮絮叨叨對丁國棟道:“憨汗又派人到關下勸降了,還是那套硬話軟說,說他出兵是圖謀整個河西,要是連嘉峪關都打不下來就不出兵了,讓將軍好好考慮。”
說罷,黑承印扭頭小聲罵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這話究竟是想罵誰。
都是成日裡打熬力氣滿身筋肉的武將,沒有哪個脾氣好的,被人堵在關城裡整天聽勸降,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
罵罷了,他才抱拳對丁國棟道:“將軍還是去肅州吧,懸牆說破就破,我等無力阻止,只能據關上死守,肅州還有機會。”
丁國棟平和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表情,他嗤笑道:“我是嘉峪關守將,又不是肅州守將……我們有糧食了,讓弟兄們吃好喝好,關在人在,其他事情就利鈍聽天了。”
黑承印見勸不住,沒再說什麼,最後看了一眼遊擊將軍府正堂上鋪的輿圖,嘆息告退。
那圖上被丁國棟根據塘報用木人兒擺得到處都是,還用短繩繪出敵我行軍路線,整個甘肅東西南北叫敵軍進進出出,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他們的主力軍隊卻像活王八一樣縮在八百里外的涼州。
對丁國棟和黑承印來說,他們在塘報上不止一次看見其他將領稱劉承宗用兵常常以勢壓人的說法,但過去誰都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只認為是元帥府軍隊勇武威勐。
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理解元帥府軍隊對付明軍時經常取勝,不是因為元帥府的軍隊精明節制,而是因為劉承宗善於打仗。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元帥府用兵沒有驚奇之處,將領也沒有料敵制勝的奇謀,只是在合適的時機打擊合適的對手,一步步把對手推向絕望,出兵,就是在必勝的基礎上戰勝早已處於失敗地位的對手。
遊擊將軍丁國棟其實已經有一些領悟了,在這場持續幾天的戰場上,儘管沒有實實在在的短兵相接,但他能明確地感受到劉承宗在進攻。
關外的營盤是進攻,轟鳴的大炮是進攻,掘開的壕溝也是進攻,還有在關內肆無忌憚破軍毀營的張天琳,也是劉承宗的進攻。
這些不動聲色的進攻奪走了戰場上全部的主動權,讓他的軍隊被限制在關上,無法進一步行動。
…
換句話說,直到嘉峪關守軍已經沒有任何還手機會,丁國棟才恍然大悟,劉承宗的進攻目標,不是這座嘉峪關,一切有形的的行為,目標都是他的意志。
從他決定留一條後路,不使用肅州最大優勢的火油開始,就中了兵法上圍三闕一的計策,只不過這次被圍的不是三座城門,而是他自己。
後知後覺,嘉峪關守軍已是釘在砧板上的魚肉,毫無反擊之力。
當天夜裡,兩支圍繞嘉峪關的攻守軍隊懷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當守軍將城關東邊白鹿倉最後一批糧草運入城內,騎兵隨後四出,向嘉峪關邊牆內的百姓告知城牆即將被攻破的提醒,沿途僧人、百姓紛紛趕車駕攜行李向肅州城與野外舉家逃難。
隨後南邊懸牆上的守軍收縮防線,拔了城牆上的明軍軍旗,放棄對漫長城牆的防禦,扛旗列隊舉著火把由懸牆回到城關。
元帥府圍困嘉峪關的軍隊則對此熟視無睹,並未藉此時機向懸牆的行軍士兵進行炮擊。
土山之上,劉承宗也和壕溝裡背靠抬槍大銃計程車兵一樣吃著醃菜肉乾炒麵,靜靜看著明字軍旗撤離防線。
待那些旗幟徹底進入嘉峪關,劉承宗的臉上露出笑容,守將的作戰意志被摧垮了,從明軍撤離懸牆這一刻起,意味著守軍將領默許元帥府軍隊入關。
他走下土山,邊向帥帳走去,邊讓護兵召集麾下九營將校議事。
圍城的九個營屬劉承宗本部的只有五個營,另外有四個營是即將開赴衛拉特的天山軍。
“戰事比我們的準備順利,帥府五營即將入關。”
待諸營將領齊齊趕到帥帳,劉承宗開門見山說出一句,隨後道:“右旅諸將聽令。”
“末將在!”
楊耀率高應登、魏遷兒出列行禮,就聽劉承宗道:“命你部左營參將高應登今夜將鱉蓋山以南懸牆炸開,由天山軍配合清理碎磚、運送沙土,先驅入關進圍肅州。”
楊耀當即抱拳領命,帶兩名部下立回一旁。
劉承宗又道:“材官右營參將馮瓤,命你部為先鋒第二批入關,向東掃清肅州衛外諸堡寨,尋找張天琳部,配合其將戰線向東推進至高臺千戶所。”
馮瓤同樣領命,站在不遠處的黃勝宵左顧右盼,看向劉承宗,那模樣再明顯不過,顯然是急於知曉自己的職責。
就見劉承宗笑出一聲,道:“材官左營參將黃勝宵,你部殿後,繼續圍困嘉峪關守軍,於赤斤衛鑄造炮彈,待前軍攻取肅州城,即移入衛城趕鑄火炮。”
黃勝宵上前抱拳領命,頭一次懊悔自家的多才多藝,比起作為殿後軍在肅州鑄炮,他更希望自己能率軍當先鋒。
但偏偏帥府諸多參將,會鑄炮的只有他,這個使命就算想推卸給別人都不行。
劉承宗看出黃小的失望,叮囑道:“你部的責任比別人只大不小,你是衛軍出身,肅州衛的降軍、軍戶要儘快重編為我所用,一旦大軍前進,後方不能出亂子。”
…
黃勝宵連忙行禮:“大帥放心,我會看好肅州!”
中軍虎賁營的將領不用多說,他們都要跟著劉承宗前進,倒是準噶爾的巴圖爾琿臺吉問道:“大汗,那我們這四個營?”
巴圖爾琿臺吉口中四個營,是劉承祖率領的兩個元帥府新編天山營,以及衛拉特貴族殘部整編的兩個營。
其實對巴圖爾琿臺吉來說,這場元帥府的入關之戰,是一場他必須要看的戰爭,對衛拉特或者說準噶爾意義重大。
隨著這場和碩特主導的入侵青海戰爭失敗,以準噶爾佔據的尹犁與和碩特佔據的烏魯木齊為中心的衛拉特聯盟遭受重大沖擊,過去的平衡被打破,四部聯軍回還衛拉特的貴族以準噶爾居多,巴圖爾琿臺吉是那場戰爭中最大的贏家。
準噶爾部在天山北麓的崛起已勢不可擋。
但對巴圖爾琿臺吉來說,還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那就是他回到天山後的身份,究竟是衛拉特的盟主巴圖爾琿臺吉,還是元帥府的拔都伯爵。
元帥府當然聲勢浩大,但畢竟山高皇帝遠,從西寧經過格爾木到肅州是兩千裡;從肅州經哈密到烏魯木齊也是兩千裡。
世界是講究實力的,巴圖爾琿臺吉在元帥府受到很多禮遇,可說到底身份也不過是階下囚,在任何事情的談判上都缺少籌碼,所以對劉承宗提出的要求一概同意,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些東西等他回到天山還算不算數——就看嘉峪關之戰。
如果劉承宗能順利進入嘉峪關,那麼幾年後元帥府的軍隊一樣能從嘉峪關出發攻克烏魯木齊,那不論巴圖爾想不想,他都得是元帥府的拔都伯爵。
反過來,若元帥府無法從外線拿下嘉峪關,那麼從西寧到天山北麓可就有整整四千里路程,那麼元帥府能給他提供的也只不過是貿易換來的武器裝備,不論他想不想,終究只能自己做自己的衛拉特盟主。
現在局面已經明朗,巴圖爾琿臺吉心裡也吃了一顆定心丸,沒有什麼能讓他瞻前顧後的了,自然要問問劉大汗,打算讓他們何時啟程。
劉承宗對此心知肚明,笑道:“彆著急,等我進了關內,你們再準備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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