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對嘉峪關的圍攻進行到第三天,關外的準備工作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在三十六門千斤火炮的保護下,天山軍在關外六百步進行大規模土工作業,修出長達十里的壕溝,並在關鍵節點堆出十座四丈土山,藉助比城牆更好的優勢,揮舞旗幟的瞭望手將守軍排程盡收眼底。
與此同時,地上三十條交錯壕溝向嘉峪關的關城、懸牆蔓延而去。
這是因為守軍裝備有速射能力的大口徑佛朗機炮,這東西在發射實心鐵彈時較之紅夷炮稍弱,但打放散子能給推進至二百步的攻城士兵帶來滅頂之災。
挖掘地道在這個地方不好用,一方面嘉峪關的關城本身地勢較高,外面還有條丈深的倒三角城壕,溝邊溝底都是卵石,在下面挖掘地道難度較大,進的兵少是送人頭,要進的兵多,則土工作業難度太大。
而塞火藥炸城牆,在嘉峪關也行不通,關城只是一座周七百多步的小城,卻有三道城牆,周圍到處是防禦工事和軍營,把外牆炸開,裡頭還有兩道城牆,意義不大。
把內牆炸了,裡外也有兩道城牆,毫無意義。
至於同時爆破三道城牆,劉承宗認為那屬於給自己找活兒幹,他一沒有那個技術,二也沒有那個心思,炸燬了回頭還得他自己修。
他只是希望創造出強攻嘉峪關城的樣子,其實他的真正的小心思就在三十道壕溝裡,右翼有五條壕溝比其他壕溝更寬,能走板車。
至於這座固若金湯的關城,劉承宗不打算強攻,攻城是高風險高收益的事兒,這座小小的嘉峪關城裡財富少得可憐,並不值得強攻。
所以只是讓高應登羊攻了幾次,給守軍一點壓力,真正目的是把南邊的懸牆拆個窟窿,讓軍隊透過嘉峪關就行了。
畢竟這關城與懸牆修得缺德,綠洲和湖泊都在另一邊,到時只需留少量部隊圍困到投降就行……反正劉承宗也看出來了,守軍沒事兒就拿火油罐子在城下放點火,意思特別明顯,就是給他上眼藥呢。
就是要告訴他,彆強攻,強攻我們就縱火燒人了。
在三天的火炮對射中,元帥府打出三千多顆炮彈,在關城與懸牆打掉成片的城垛,擊毀八門守炮。
代價是三十六門重野炮裡一門被炮彈直接命中打壞,還有三門變形,此時關上火炮已經統統啞火,剩下幾門炮都被藏了起來,想來是打算在短兵相接時作為殺手鐧。
當然也有可能是不想把炮彈還給劉承宗。
畢竟炮彈是消耗品,元帥軍遠道而來,這種佔用輜重的消耗品打沒了,後續補充在理論上問題很大。
可凡事都有但是。
嘉峪關往西一點是過去的玉門關,那個地方如今是蒙古赤金部的牧地,當地有座城叫騸馬城,縮邊之前是朝廷指定茶馬互市的地方。
赤金部的頭目在粆圖臺吉經過的時候,就被肅州參將趙之瑞拎到甘州給總兵楊嘉謨彙報工作去了。
部落裡剩下的人本來就不多,作為內遷的蒙古部,他們即沒戰鬥力、也沒戰鬥慾望,看見浩浩蕩蕩的元帥府大軍過來,想當然的以為是漢人掐架,幾個德高望重的赤金指揮使心想,這也沒咱的事兒,上個貢算了。
赤金部來的是個指揮使,姓康,叫康良輔,自稱會稽人,說是指揮使,其實手底下男女老少加一塊就二百來號人,算是個牧馬放羊的大地主,上貢的貢品是六口做工精細的鐵鍋,鍋底兒都打著元帥府百工局的印兒呢。
劉獅子在大營裡差點笑吐,這個會稽人居然拿他賞的鐵鍋給他進貢。
後來仔細追問,才弄明白康良輔口中的會稽,不是江南那個會稽。
玉門在晉代分置騂馬、會稽二縣,西涼政權又改會稽縣為會稽郡,到唐代統稱胡人,為避免胡人這個稱呼,就改了漢姓,自稱會稽人,蒙古人來的時候大家又都是色目人了。
在當時,他們是出伯的後裔,出伯一系本為察合臺諸王,海都之亂時率馬軍一萬投奔忽必烈,後家族世鎮河西,明代關外七衛除了罕東衛之外,六個衛都跟元代察合臺諸王有關。
赤斤衛的祖上塔里尼投降明朝時,自稱是豳王丞相苦術的兒子。
他們曾為明朝立下汗馬功勞,後來遭受吐魯番重創,請求內遷到肅州,再撿回漢姓。
這會是康良輔想說點好聽話,拉進雙方的距離,因為他怕劉承宗,特別害怕。
對久居關外的康良輔來說,劉承宗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特別熟。
從哈密到肅州這片區域,在明代一直是塊夾縫裡的無主之地,尤其在大明縮邊之後,成了緩衝區。
生活在這裡的大部分人文化上地位尷尬,東邊的漢子認為他們是韃子,西邊的韃子認為他們是漢子。
無主之地,這塊地方人少,旁邊又守著個大怪物,自身難以割據,就造成誰來都是主的結果,戎馬一生未嘗一勝的綽克圖臺吉就做過這兒的主。
臺吉做主那會,康良輔的大爺管事兒,帶著綽克圖臺吉去嘉峪關找甘肅總兵武裝索賞,也算略盡地主之誼。
後來甘肅總兵徐家壽拍了拍他的大炮,臺吉不敢在這兒做主了。
在大爺憂愁的嘆息中,康良輔第一次聽見劉承宗的名字。
他弓著身子微微抬頭,看向帥帳外坐著交椅的劉承宗,小心地說道:“大爺說青海進了大明的叛軍頭目,佔了青海,又率領軍隊去烏斯藏燒香拜佛了,臺吉想登門拜訪,我們家得出人。”
“四十個,讓我大爺領著跟臺吉走了。”說著,他抬起一根手指:“就回來一個。”
“喔。”劉承宗恍然大悟,拍拍手坐直了身子:“這麼說,你們赤金部跟我有仇?”
“沒仇!”
康良輔搖頭答得斬釘截鐵:“就……汗王熱情好客,把他們留那了,福氣!”
劉承宗聽岔了,很高興,就連本身過於諂媚惹他不喜的後半句都選擇性忽略,笑道:“漢王,你很會說話……整個赤金部有多少戶?”
“回大王,五百餘戶。”
劉承宗抬手招護兵取來紙筆,揮筆寫了幾句,頭也不抬問道:“你叫康什麼?”
“小人康良輔。”
他點點頭,寫下一封委任狀,命隨軍匠人刻一方銅印,抬手遞出道:“康良輔,任你為元帥府赤斤衛指揮使,轄玉門、瓜州、敦煌三處,收攏部眾招攜關外諸胡,拱衛輜重,敢不敢做?”
康良輔是做夢都沒想到,劉承宗會這麼簡單就要封他為赤斤衛指揮使。
儘管他現在就是大明天子頒給敕書的赤斤指揮使,但是在一樣的名頭之下,顯然劉承宗話裡的意思,要給他的不僅僅只是指揮使的名頭,而是真的要給他指揮使的權力。
而且是在玉門、瓜州、敦煌三地的權力,這幾乎是明初赤斤衛和沙洲衛的地盤總和。
赤斤衛早在內遷肅州時就已名存實亡,他們這些指揮使甚至都督,既沒有武力也沒有權力,只是一群戈壁灘上養駱駝的遊牧民罷了。
雖說這仨地兒,確實不是啥好地方,玉門到瓜州沿途都是定居點,說好聽點叫小綠洲,往難聽了說就是幾個勉強活著的大莊子大寨子。
基本上是沙子比田地多,田地比馬匪多,馬匪比百姓多,百姓比羊羔子多,羊羔子比馬多,馬比貴族老爺多,貴族老爺比河流多,河流比商隊多這麼一個狀態。
敦煌,敦煌得單拎出來,這個地方古代非常輝煌,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戰略要地和商貿集鎮,但安史之亂後,天災人禍和環境鉅變使敦煌地位一落千丈。
陽關在敦煌西南,王維說西出陽關無故人,到這個時代陽關往西已經不是能否碰見故人的問題了,是根本遇不見人。
沒有人,沒有牲畜,沒有道路,沒有河流……西出陽關,是起伏綿延一千里的大沙漠。
它不再是重要的交通樞紐,中原通西域要從玉門經瓜州向西北,經哈密與吐魯番,而被遺忘在角落的敦煌,只是一塊荒草茂盛遍地遺蹟的蒼涼之地。
康良輔從沒去過敦煌,他只從部落中從青海逃回來的幸運兒口中聽說過敦煌的樣子,那裡荒草茂盛,荒地裡長出大樹,水渠被雪山融水衝成河道又再度乾涸,樹倒房塌閭里化成繁華廢墟,到處是幾百年沒有人的荒涼景象。
敦煌的環境不壞,要水草有水草、要荒地有荒地,就是沒人,太破敗,人在那沒有意義。
這仨地方所有人加到一塊,都沒有一個哈密人多,而哈密只有一萬多人。
權力是個好東西,儘管它本身不能給人帶來快樂,恰恰相反,取得權力的過程還往往讓人不快樂,但只要擁有了權力,就會有很多人想方設法讓他快樂。
康良輔趕緊跪拜謝恩接過委任狀,他已經做起扼斷絲綢之路抽商稅的美夢了。
突然帥帳前一個擱在蒙古人裡頭都算南腔北調的奇怪口音喚醒了他:“大汗,讓他把治所遷到敦煌去吧。”
康良輔抬起頭,就瞧見劉承宗身邊有個穿素緞曳撒袍的蒙古貴族,腰間右插燧發銃,左掛銀皮柄雁翎刀,雙手環胸拿著只大貂皮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和天靈蓋上六七寸長的獨辮,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硬要說的話,康良輔覺得這個人其實比劉承宗更像個大汗,但那也只是矮子裡拔高個兒,其實這倆人看著都不像大汗。
一身赤棉甲的劉承宗坐在那就殺氣騰騰,手上還把玩著一隻流星錘,一看就是個戰陣間隙補充體力的叛軍頭子;那蒙古人的衣裳裝飾倒是有些貴氣,但架勢活像他媽一頭老虎。
叫這倆人盯著,康良輔這輩子該發的抖都算抖完了。
他不是沒見過漢人武將或蒙古貴族,但那些人都有坐天下高高在上的疏離感,這倆不一樣,滿身都是爭天下的殺人不眨眼。
沒等他疑惑這人是誰,劉承宗已經介紹道:“元帥府伯爵、準噶爾拔都。”
巴圖爾琿臺吉將右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綽羅斯·和多和沁。”
康良輔連忙回禮,心說怪不得,怪不得這個站在劉承宗身邊的蒙古頭目滿身殺氣,這傢伙不姓孛兒只斤。
上次聽見這個名字,準噶爾琿臺吉還是領兵入侵青海的首領之一呢,這會倆人倒像好得穿一條褲子一樣。
他解釋道:“大王,遷往敦煌,敦煌沒人,這沙洲瓜州都不是能自給自足的地方,沒有商隊,除了遊蕩的牧民,沒人會到那去。”
“我知道,我就是從那邊領兵過來的,但他說得對,赤斤衛應該到敦煌去,把那復興起來,以後每年都會有商隊路過,規模很大的商隊。”
劉承宗說著,用大拇指朝巴圖爾琿臺吉指去,道:“他是商隊的大股東,你的職責是保護沿線安全。”
康良輔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心說我,保護他?
準噶爾琿臺吉能動員上萬瓦剌韃子,我就算接手整個赤斤蒙古,撐死能湊出八百個牧民和三百匹戰馬,勉強騎上驢跟騾子,也沒個趁手兵器。
拿啥保護他啊?
敦煌、瓜州、沙洲但凡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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