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朝宰趴在地上,吃了滿嘴的沙子。
他是陝北的農家子弟出身,跟白廣恩同族,這年月當個人身不由己,崇禎三年白廣恩打了敗仗回鄉招兵,他跟兩個哥哥三個弟弟為了吃糧,扛著鋤頭稀里湖塗的做了賊,後來又跟著白廣恩稀里湖塗的當了官。
這名字也是當官之後起的,招安的時候兄弟六個還剩下仨,小人物嘛,本名說出來也沒人知道,諢號又太過隨意,是三隻鷂、五隻鷂和六隻鷂。
鷂子是種兇勐的小鳥兒,經常鼓動雙翅在空中滑行,發現獵物一擊致命。
用鷂子當諢號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擅長騎術的萬人敵,駕馭戰馬手持長兵馳來蕩去,在他們面前任何人都只是被捕獵的小雞仔子;還有一種沒什麼本事,只能捕獵比他們更小的小雞仔子,靠著拼命鬥狠活了下來,也成了鷂子。
因為鷂子的另一個特點,是破殼之後只需二十日,就能成為獨自捕獵的兇勐掠食者。
他們是後者,拼命向來不是農家子弟的家傳本領,但確實是一無所有之人的一技之長,靠著能賣命,白家六個兄弟剩下三隻以勇勐稱名的鷂子。
招安之後有了官身,封妻廕子的百戶,不能再叫這種名字,弟兄仨就請先生給自己重新起名兒,叫白朝宰、白朝相和白朝臣。
聽著就像有身份的好漢。
如今白朝宰是洪承疇的督標營把總,統率馬步兵四百四十,兩個弟弟朝相和朝臣在他麾下做百總,陝西四年戰爭打下來,見慣了拼鬥廝殺、鄉黨相殘,也算久經沙場。
可是當白朝宰從來沒見過這種聲勢,震天動地。
前一刻他還率領嚴整的軍陣前進,麾下諸隊以橫隊迭陣向前,士兵們頭戴扎翎羽的烏笠盔,身穿土黃銅釘棉甲,腰間掛一圈預裝子藥筒、斜跨錫鱉、握緊擎電銃,意氣風發。
這都是配發總督標營的嶄新裝備,擎電銃上的油味還沒散呢。
白朝宰在那一刻清楚地看見威風凜凜的同族將軍白廣恩,騎大馬肩靠官造工部刀,突然回過頭看向他們的方向,露出驚駭神色。
他也聽見身後百鬼哀嚎般的尖嘯,六百個大號劉國能帶著怒吼從天而降。
下一刻地動山搖,嚴整陣線被灌滿火藥的鐵柱子幹個稀碎,四面八方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箭殼破片和鑄鐵彈扯破甲胃砸碎骨骼,團團血霧在硝煙中綻開盛放的花。
白朝宰終於清醒過來,吐出口中帶有血味的沙子,跌跌撞撞推開迎面而來的倉皇部下,在遍地蠕動的傷兵間穿行,翻動一具又一具僵臥屍首,開口自己都沒察覺到嗓音顫抖:“朝相……朝臣?”
沒有人能回應他的呼喚,當穿過戈壁的風驅散硝煙,整片沙地被染成赤色,像被不精農事的老兵潦草犁過,七百步寬的戰線雨露均霑,四十五個小橫隊被炸殘了四十個,數不清的痛苦哀嚎匯成巨大聲浪貫穿雲霄。
地獄就在這。
越來越多衣甲不整計程車兵從地上爬起,不論有沒有傷,只要還能動彈,他們就脫離戰線向北奔逃。
每個人的耳朵都被接連不斷的爆炸震得耳鳴,但絕大多數人的眼睛還能看得見,他們能看見戰線前沿的將軍身影。
白廣恩正高舉戰旗馳馬從陣前掠過,人們不知道他在面目猙獰地喊著什麼,但知道他軍旗所指的方向是北方,那是甘州的方向。
白廣恩悔得腸子都青了,他知道元帥府的援軍就在路上,但依然沒在南邊佈置塘騎,因為他不信元帥府能把重炮隔著祁連山運過來。
在他的意識裡沒有重炮,就沒有能隔著一二里地發動攻擊的能力,即使是騎兵突擊,他的軍陣也有足夠時間轉向列陣。
這會兒想啥都晚了,白廣恩心裡就一個字:跑。
他眼睜睜看看那些鐵殼火箭從天而降墜在軍陣裡,對麾下步兵橫陣的傷亡有所估計,儘管看著慘烈,但其實軍陣的傷亡並沒有大得離譜,最多死了兩成士兵。
如果是在堂堂之陣的肉搏戰中,白廣恩相信他計程車兵能頂住這樣的傷亡,畢竟早年做流賊時他們經常一個百人隊死傷四五個就崩潰了要逃跑,被殺了一半才跑出去。
死人對他們的軍官和士兵來說太正常了,理論上來說他麾下每一名軍官都能戰至最後一名士兵死掉。
但這種操蛋攻擊不講道理,有幾個橫隊反覆被火箭炸了好幾遍,一個活人都沒剩下;還有五個橫隊在遍地起伏不定的爆炸裡毫髮無損,連根毛都沒掉,二百多人像大傻子一樣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甚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而剩下絕大多數橫隊,軍官算倒了八輩子血黴了……在每一個五十多人的小橫隊裡,隊長、隊副這樣的軍官和乘旗、副旗、抱鼓、吹角、司兵、司倉等士官是站在一起的,一顆火箭砸下來,整隊人的主心骨全沒了。
再加上混亂之中幾個像白朝宰這樣的軍官添亂,原本同鄉、同族、父子、兄弟這種增強士兵奮戰之心的親族紐帶在無差別傷亡中成了維持組織的絆腳石,白廣恩很清楚,這仗他媽的打不了了。
打不了就跑。
在面對流賊以及流賊轉型的元帥府時,白廣恩的逃跑慾望比任何明軍軍官都強得多,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兵沒了再招、甲沒了再要,反正絕對不能被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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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是一切。
畢竟白廣恩已經看見,在戰場另一邊的沙丘,摩拳擦掌的元帥府騎兵已經挺著長矛挎著弓箭在馬背起伏中馳騁而來。
張天琳在笑,笑得肆意極了,膝蓋蹬得很直,整個人在馬背上向前伏著立起,手上的黃番造直刀在頭頂甩出刀花,旋即向外翻著手腕將刀身指向前方。
在他身後,席捲沙塵的六百馬隊馳騁前驅,分作十隊卷著土龍自沙丘賓士而下,向紛亂的步兵陣突擊踐踏。
像朔風捲地,如烈火燒荒,撞進殘敵陣線的馬隊砍倒刺翻面前所有會動的玩意,一刻不停地穿陣而出,繼續向北突擊,一直殺進追殺王自用的騎兵陣後。
那些騎兵哪兒還敢跟他們搏殺,他們的戰馬早就在追擊中累得口噴白沫,眼下紛紛跟著白廣恩狼狽逃竄。
張天琳沒打算把白廣恩兩千多號人追死,畢竟他後頭也還扔著兩千多號缺兵短甲的步兵呢。
因此只是攆出去五六里地,就打著呼哨讓各個馬隊停止追擊,放出偵騎吊在白廣恩屁股後頭,打馬轉頭回去準備收拾軍械戰利,卻驚喜得發現戰場上還有一群小可愛。
那是白廣恩三陣士兵的第二陣,原隸屬於遊擊將軍李雲的殘部步兵,如今由把總劉燦率領。
劉燦是甘州衛的世襲武官,父親是劉國棟在萬曆末年就做參將了,不過因為生過一場大病回衛修養了幾年,如今還是參將。
崇禎年間甘肅在北方相對來說是太平地方,劉燦也沒打過幾場仗,長官陣亡後不光他有點慌,這一千多號人都籠罩在長官陣亡的驚懼之中。
本來他們押著戰車哼哧哼哧跑過來想完成合圍,轉眼就被王自用率騎兵衝進陣地。
短暫廝殺,王自用來得快也去得快,被白廣恩攆著往北邊跑,他們又推著小車往北邊追。
還沒追上,身後像過年一樣,轟轟烈烈響個不停,轉頭就看見漫天劉國能把友軍砸翻炸死,再往前看,英勇的白廣恩將軍已經被嚇得屁滾尿流。
張天琳馳騁的馬隊從他們身邊經過,沒搭理他們;後頭那些收拾發射架的步兵,也只顧著在被火箭炸過的戰場上收拾軍械,同樣沒人搭理他們。
劉燦也不敢動,周圍還有四五百騎兵虎視眈眈呢,不敢撤車陣;但不撤車陣,看上去那些大火箭又似乎專砸車陣。
別無他法的劉燦率領這支軍隊像受了驚的小兔子,推著小車車在戰場中間瑟瑟發抖,跑也不是、留也不是,異常尷尬。
推著車跑吧,跑不過馬;不推車跑吧,跑回去得捱揍;不跑吧,看白老爺那個順滑的跑法,也夠嗆還能回來救他們。
留給劉燦遲疑的時間並不多,因為張天琳很快就帶著馬隊回來了。
劉燦在車營裡掃眼一看,就覺得自個半條命已經不在了,奶奶的,張天琳分明是六百騎殺出去的,怎麼回來就將近兩千騎了?
他鬼精鬼精的,在車城裡端著望遠鏡衡量敵我實力,北邊是兩千敵騎攜手而還,身邊有四五百騎環伺,不遠處還有兩三千步兵正在穿戴甲械。
劉燦很想拼一把。
如果是正常的流賊,這個四五千的規模,他認為己方千餘步卒,是有一拼之力的,畢竟流賊只有馬隊才是精銳。
但不端望遠鏡還好,端著仔細一看,他發現敵人在後頭的步兵非常不一般,穿戴甲胃、端起兵器都有模有樣,就連打掃戰場都結著軍陣,而且對甲胃這種高價值戰利都沒有哄搶,讓他又對自己的實力產生了懷疑。
就在這時,有部下百總報告道:“小劉爺,賊首進炮兵射程了。”
劉燦一看可不是嘛,倆賊首,一個是早前帶騎兵突進他們陣地的傢伙、另一個是剛才帶騎兵像攆兔子一樣攆走白廣恩的騎將,倆人打馬被十餘騎護著進了他們車陣一里之內。
而且似乎看上去,倆人正吵架呢,還時不時往這邊指指,不知在說什麼。
百總問:“要不……調幾門炮把他們轟死?”
劉燦看了一眼百總,心說你把這事說得挺容易:“打不準咋辦嘛?”
這世上就不存在能在一里之外準確命中一個人的炮,打準了好說,跟四五千失去指揮的軍隊拼一把沒準能贏;打不准他們這一千多人鐵定就沒了。
他把望遠鏡遞給百總,朝南邊一指:“你看看,那些木頭架子和鐵管子,打準打不準,那些玩意墜下來砸都把咱砸死了。”
南邊的步兵已經往地上鋪了幾百個發射架了。
“那……把總的意思是要投降?”
劉燦搖搖頭道:“我看他們是想招降,偽降吧,他們要打甘州,我們回去倒戈,我說什麼也要告白廣恩這賊子一狀,他媽的一場仗,賣了老子兩次!”
他是萬萬沒想到,張天琳跟王自用拌嘴的源頭就是他們。
王自用說這些人都是好兵,招降了有大用,三劫會有三萬會眾,只要有老兵加入,立刻就能拉出軍隊。
張天琳對這話一個字都不信:“你別跟我說那麼多,就你這個打法,給你三萬老兵也白搭,說得就好像招了這一千多人你養得起一樣。”
說罷,他揮手叫來個人,指著車陣道:“去問問他們降不降,願降就把兵器甲胃都解了,帶到一邊站著去。”
劉燦當然願降,沒過多久一千二百多名士兵就脫了甲胃放下兵器,被帶到一邊,但接下來的事跟他們想象中不太一樣。
兵甲器械,張天琳的人一件都沒剩下,全拿走了,然後就讓他們去把傷兵抬到戰車上。
劉燦是心花怒放,心說這幫賊子確實缺少兵員,就連缺胳膊斷腿的傷兵都不落下,說實話這會就連他自己都有點想真投降。
畢竟這幫元帥府的軍隊看著對士兵是真好,不光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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