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蟲草蒸鴨,劉承宗吃得很不是滋味。
他在心中本對河西走廊的經濟狀況已有預計,但還是對那裡的經濟程度有很多浪漫幻想。
但失裡對來時見聞沒什麼好說的,用兩個字就可以概括:沙子。
從吐魯番去哈密沿途都是沙子,從哈密到瓜州,瓜州已經沒什麼人了,只有二百餘戶圍著日漸縮小的綠洲。
劉承宗問到敦煌,那是個令人魂牽夢繞的名字,是漢人西域之夢開始的地方。
失裡卻只是神情木然地搖了搖頭,他說沒有敦煌。
沙洲被大明棄置已經整整一百年,在這一百年裡,那裡名義上屬於吐魯番的阿都拉因汗,但為了避免與大明的進一步衝突,沙洲與瓜州,是吐魯番與大明甘肅總兵心照不宣的緩衝地帶。
無人經營之下,敦煌綠洲仍佇立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之中,但那隻剩黨河兩岸的廢棄農田與風沙播種的柳樹。
脆弱的戈壁灌溉早已成為遺蹟。
海上貿易衝擊著絲綢之路,如今那只是葉爾羌、喀什、于闐、英吉莎、阿克蘇、烏什、吐魯番、哈密八座城的金路罷了。
而近三十年來,葉爾羌諸部互相攻伐,實際上還走這趟絲綢之路的,只有阿克蘇、吐魯番、哈密三座城的走私商賈而已。
人們不再需要敦煌,紛亂攻伐的葉爾羌也無力經營西域,大明和吐魯番哈密之間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
從來自吐魯番的使臣口中聽說這樣的訊息,劉承宗的情緒非常低落。
儘管他心裡對此有所預計,卻還是沒到環境已經壞到這個地步。
直到他率領軍隊走進爐霍縣的轄地,在西北配合鄉官工作隊打掉兩個貴族莊園,宣佈給予四百多名奴隸自由之身,他心情才稍微好了一點。
不過這事的影響也並不高,在泥曲河畔的山地,他的獅子兵找到了許多適合耕種的臺地。
由於囊謙正在進行聲勢浩大的開墾工作,獅子軍的戰士們都知道大帥在為田地操心,他們裡頭可有不少是農民出身,其中還有些種地的行家裡手。
這些人對沿途土壤非常上心,每尋至曲流地段,必上前探查臺地水土,往往能得到不錯的收穫。
這裡最肥沃的土地就是山區較小的平原,也叫壩子,幾乎所有貴族莊園都佔據在壩子上,除了壩子,退求其次就是河谷曲流地段的臺地,面積小,但灌溉容易,土壤相對也很肥沃。
但在這片區域,最多的是河流衝擊地,河流兩岸的斜坡土地,可以被修整成梯田,土壤不那麼好、勞作也比較費力。
護兵將適合開墾的田地一一登記,以待隨後有了移民召墾,對劉承宗來說,他心裡更多的是感慨。
他已經發現規律了,越接近大明邊境,地理環境就越好,人的生活也越好。
在康寧府統治的大多數地方,農田很少、牧地很多,整個康寧府有草場百萬餘頃,牛羊牲畜數不盡,但這並不意味著富裕,實際上非常貧困。
和吃不起肉的蒙古牧民一樣,牧區的百姓主要靠少量青稞和奶製品維持生命,只有極其富裕的貴族才會宰殺吃肉,但貴族又不養牛,所以等同於牧民不殺牛。
進了爐霍縣境內,劉承宗漸漸能看見蒙古人了,因為番民不吃魚,江河上卻有許多捕魚小能手,走近了一看,那小漁船、小筏子上,撐篙的都是蒙古人,看見軍隊就跑。
江河畢竟不是草原,撐著小船兩岸全是騎兵,想跑也沒地方跑,叫過來一問,那四川官話說得比誰都溜兒。
他們不是土默特,祖上是元末跟著宰相從江西調到成都平叛的軍隊。
對於在成都平叛,怎麼把自己平進爐霍這個問題,劉承宗沒有追問,反正這些蒙古人的撐船手藝和捕魚技巧真不錯,頗有一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氣概。
在爐霍縣西北十里,舅舅蔡鍾磐帶著長河西土司木雅,跟隨從們裹著厚實裘袍,像一群站在冰天雪地裡等待竹子的熊貓。
遠遠地人馬近了,木雅還在跟蔡鍾磐抱怨,說都半個老鄉了,你居然把這麼大的事瞞著我!
他一直到三天前才知道劉承宗要過來的訊息,此前蔡鍾磐一直把他留在爐霍,搞得木雅心神不寧,懷疑蔡鍾磐是不是跟麗江的木土司商量好了,把自己扣在這。
害得他白瞎擔心了十幾天,才知道鬧半天是劉承宗要來……這他孃的,好事嘛,有啥好瞞的嘛!
只要來的不是木天王,誰來都算好事。
劉承宗遠遠地瞧見他們,便打馬快了幾步,離近了翻身下馬跟舅舅抱在一起,隨後才看向旁邊的木雅,對蔡鍾磐道:“這位就是舅舅跟我提過的長河西土司吧?”
木雅連忙先抱拳再行禮:“是,在下長河西木雅,拜見大帥!”
“免了吧,我這不興那些拜禮,聽我舅舅說,木土司和他都論上鄉黨了。”劉承宗笑了一聲,隨後抬手道:“走,咱們上馬,邊走邊說。”
木雅聞言點頭,上前牽過紅旗的韁繩,向後望了一眼,就有僕從正要上前,蔡鍾磐連忙扯他衣袖,使勁打眼色。
蔡鍾磐心說,憑他對外甥的瞭解,木雅要是在這拉出來個奴隸給劉獅子當墊腳石,後邊兩家啥事都不用談了,免不了得打仗。
他是真不希望劉承宗跟木雅打仗,甚至不希望劉承宗在這邊跟任何人打仗。
輸了難受,贏了又給手上攏過來一塊賠錢地。
這些土地在土司手裡都是收入,可到了獅子軍手上寺廟一拆、貴族一驅逐,剩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奴隸,還得想辦法給他們找飯吃,光剩下提升別人的生活水平了。
再大的威望也不能一直這麼幹。
行進路上,蔡鍾磐跟劉承宗稍稍往前走了幾步,彙報了最近的情況,道:“大帥,我探了探木雅的口風,只要畫個界限,進貢,要錢要糧要女人,只要給得起,都沒問題,就有一點。”
說實話劉承宗對給錢給糧給女子,興趣不大,不論他要多少東西,這些東西最終都會轉嫁到百姓頭上,他問道:“什麼?”
“別太多,他還得給朝廷進貢,而且希望獅子軍能當他的靠山。”
劉承宗有點不太明白這事的邏輯,道:“當靠山容易,但他是不打算給大明進貢了?還是想往外擴張?”
“不是大明,也不是擴張。”蔡鍾磐道:“是麗江,長河西沒地方能擴張,它東邊是朝廷的四川布政使司,東南是四川都指揮使司,南邊和西邊就是麗江木家人的地盤了,打尖路往西走二百里,就姓木了。”
說著,蔡鍾磐又往北指了指:“往西北邊走二百里,又姓劉,北邊金川使勁修碉樓,他往哪擴張?”
劉承宗不禁莞爾,他就說這個長河西土司怎麼這麼躁動不安,這環境,擱誰都得躁動。
“舅舅做得好,我心裡有數了。”
劉承宗在路上沒說什麼,因為木雅使勁給他介紹自己和陝西商賈的關係,還說讓劉獅子嚐嚐家鄉菜。
是貨真價實的家鄉菜,木雅從打箭爐請來六個陝西廚子、六個四川廚子,帶著從川邊運來的食材,昨天早上就開始在爐霍縣最大的莊園裡醬豆豉、焯筍汁、打老滷、吊高湯了。
陝西商賈講排場,吃飯也不拉下,川邊的廚子大多是被豪商巨賈帶到這邊,又受僱於各家土司,在打箭爐開起酒樓。
木雅把宴席的排場照著到四川的鹽商規格來,讓劉獅子覺得自己像個土包子。
廚子都是關中人,哐哐擺上了藍田九大碗,燒肘子、燉白菜、條子肉、小酥肉、老豆腐……一堆看著都很硬的菜品裡,他只和稠酒鍋盔比較熟悉。
川中廚子則上了川北涼粉、蜜制牛蹄花、酒骨糟、芙蓉豆腐、橙醬排骨、甲魚羹還有乳糖老虎。
其實最後那道小點心本是乳糖獅子,原料是用砂糖和牛奶煉成的石蜜加上酥酪,做成獅子的模樣,從宋代起就一直是四川給朝廷的貢品,在蔡鍾磐的授意下讓廚子改了樣式,做成了老虎。
“木土司準備這宴席費心了。”
在琳琅滿目的菜品中,劉承宗覺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但他最中意的是桌邊的圓圓的小鹹菜,問道:“那道菜是什麼?”
宴席很讓人滿意,尤其是木雅非常善解人意,知道獅子軍一路遠征,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廚子,同樣的席面讓獅子軍來準備,那多半是量大管飽,恐怕最好的菜品是陝北名吃……
聽見劉承宗的問話,木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拍著胸口道:“大帥,那是本領下轄的魚通酸菜,用高山圓根做的,今日宴席輪不到它,若大帥喜歡,晚上就上酸菜炒臘肉和酸湯麵。”
劉承宗點點頭,對蔡鍾磐道:“這個好,能做軍糧佐食。”
木雅被一句話噎得不知道該怎麼接,想了半天才笑眯眯道:“大帥可知道,這頓宴席最珍貴的是什麼?”
劉承宗眨眨眼,答道:“是請來的廚子吧?”
木雅擺手道:“不是,是川鹽,今日所有菜,用的都是趙掌櫃帶來的上好川鹽。”
劉承宗左右看看,這個趙掌櫃是蔡鍾磐讓木雅從成都府找來的商賈,過去是渭南趙家人的同宗掌櫃,做的是鹽和茶的買賣。
坐在桌邊,一頓飯吃得非常謹慎,一個字也不多說。
畢竟對趙掌櫃來說,這一桌子人,不是土司就是叛軍頭目,在他們的地界上,沒一個好相處的。
劉承宗問道:“川鹽有多貴?”
“在下的土司衙門,全名叫長河西魚通寧遠軍民宣慰使司,不產鹽。”木雅輕輕用手點在桌上:“貝母二十兩,換川鹽四斤,鹽運到魚通,就已經都是大塊的鍋巴鹽了。”
貝母是藥材,向來為珍貴之物,有很好的止咳化痰功效,川貝枇杷膏裡的川貝,就是這個。
二十兩貝母才能換四斤鹽,劉承宗覺得自己有點低估鹽的價值了。
在他看來遍地都是鹽,談不上珍貴,但這建立在獅子軍地盤廣袤的條件下。
如果以長河西這種幾百年地盤沒變化的土司來看,沒有鹽就是沒有鹽。
“大帥是辦大事的人,長河西大事幫不上忙,但大帥若是用的上在下的領地,只要能給我些廉價的鹽,萬事好商量。”
木雅心裡一直非常期待劉承宗和趙掌櫃會聊什麼走私買賣,他覺得應該是鹽,所以才一直努力把話題往那邊帶,就是希望獅子軍用他的領地走私鹽時,能給他開個小口兒。
但劉承宗想幹的事是移民,雖說四川的鹽井很近,但大規模走私對他來說意義並不大,兩地海拔上的差異,甚至能抹消從囊謙運鹽過來的長遠路程。
不過木雅都這麼說了,劉承宗便問道:“木土司,既然你這麼說,有鹽萬事都能商量?”
“能,只要這鹽的價格不太貴,哪怕半斤貝母換四斤鹽,都行。”
“我不缺貝母,過來的草壩子上遍地都是。”劉承宗看向木雅:“我缺一樣東西。”
木雅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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