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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黑夜(1/2)

作者:奪鹿侯
 丹巴莊園主樓,臥室旁的日光廳。

這裡位於主樓三層的正中心,外面有連通走廊的大陽臺,白天陽光也能照進丹巴老爺的會客廳。

睡夢中的劉承宗皺著眉頭,伸手在床上摸索,直到握住雁翎刀的手繩,眉頭才緩緩舒展。

沒過多久,他嘆了口氣睜開眼,抱著雁翎刀裹了毛毯靠在窗邊,撩開絲質窗簾,天還黑著。

丹巴莊園成了一座大軍營,圍牆內田地間滿是營帳,值夜哨兵的篝火三三兩兩,顏色模糊暗淡。

穿好衣裳,劉承宗開門走進廳內,站在門口回頭看了眼舒適的床榻,眼神複雜。

廳裡油燈已經亮了半宿,獅子軍值夜士兵用的更香已燃至底部,樊三郎半披毛毯坐在榻上,身前小桌擺滿火槍、短刀之類的東西。

邊上還支著杆火繩鳥銃,像個軍火庫。

劉承宗出來時,樊三郎正從炭盆取出灌了鉛液的模具,放在石鍋上冷卻,看他醒來明顯一愣:“大帥起這麼早?窗臺晾了水,還沒涼。”

劉承宗迷迷瞪瞪點頭,端著溫水坐在廳中榻上,看著漆黑的陽臺,醒醒神才道:“床太軟,睡不慣……幾點了?”

其實不僅僅睡不習慣,他的壓力很大。

囊謙全境已經盡數收復,戰線被推到白利邊境,但戰爭從來不是目的。

他想贏得民心,調動囊謙的人口為他所用,同時進一步增加士兵的榮譽感,這事很難。

獅子軍有很強的榮譽感。

在陝西的戰爭中,每個人都像英雄,他們為一口飯加入獅子軍,但在戰爭過程中,把多餘的糧食分給百姓、與人們公平買賣、以保護者的姿態判決亂軍,種種行為,都會在百姓那得到愛戴與尊敬。

這份愛戴與尊敬,反過來進一步加強士兵的榮譽感。

但在這裡沒有這個環節。

這讓他在睡夢中也無法停止思考。

樊三郎看了眼更香:“剛敲過四點,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

他們說的點,是巡夜更鼓敲梆子的鼓點。

樊三郎邊剪著模具裡凝好的鉛彈,邊道:“夜裡有三件事,擺言派人傳話已經縮小到兩座山,賊首若還在山上,今天就能捉住。”

“塘兵說對岸沒向山谷增兵,但有獵人進山;駐守囊謙的守軍又找到三個會說漢話的和尚,正往前線送……”樊三郎彙報著夜晚的情況:“家裡送來幾封信,沒標紅,我就沒叫你。”

說著,她抬頭了眼睡眼惺忪的劉承宗:“你要不再睡會?”

劉承宗搖搖頭,取過書信挑了挑油燈,道:“不睡了,我看看這幾封信。”

信很長,都是楊鼎瑞派人送來的,有彙總海北近日情況,都是些造了多少抬槍火炮、賣了多少東西之類的小事。

除此之外,還有東邊的訊息,楊彥昌、任權兒都給他寫了信。

劉承宗越看越沉默,樊三郎看他臉色複雜,一直等他看完才問道:“大帥,出什麼事了?”

他搖搖頭,放下書信靠在靠墊上仰頭嘆息,片刻後才道:“朝廷在陝西賑災了,杯水車薪……你睡會吧,補個覺。”

信上說,皇帝派御史吳甡攜十萬兩至陝西賑災,以西安府推官史可法主管賑災事宜。

這訊息對山西人樊三郎來說沒什麼。

她依言把三支上膛的手銃放在一旁,對著牆壁擺好,以防誤觸,等著天亮把火藥打掉,靠在墊子上裹緊毯子閉上眼睛。

一時間廳中很安靜。

看楊鼎瑞的信,讓劉承宗心情複雜。

但延安戰神楊彥昌與任長官的親筆信還是令他倍感親切。

看見這些信,他臉上的笑意就止不住。

楊彥昌如今想給劉承宗彙報個工作挺難的,寫這封信的目的,是哭窮。

楊彥昌說自己格外重視這批賑災銀,但陝西盯上這批賑災銀的軍隊太多,楊系將官們正忙著在公文裡跟關中和榆林的軍官打口水仗。

信上對所謂的楊系將官有所介紹,楊彥昌用的詞是‘自家人’,劉承宗看了看提到的名字,發現都是延安府抵抗流賊的中流砥柱。

不,是抵抗劉賊的中流砥柱。

楊彥昌參將、任權兒指揮使、石萬鍾千戶、陳汝吉千戶、魯斌千戶……都是延安府的大人物。

說起來,不管從他的角度,還是朝廷的角度,這幫人都是他養起來的。

只不過在自己這兒,是養育的養;在朝廷那,這些人是靠打他的戰功起家的武將們。

在延安巨寇劉承宗逃遁青海後,延安府這幫人忠於任事,使治安為之大定,紛紛受賞升官。

楊彥昌的目標是從賑災銀裡截留五千兩,把延安營的欠餉發了。

在劉家大舉西遷之後,戰神的日子不太好過,新組建的延安營又開始欠餉了,只能靠獅子灣裡的種地王高迎祥接濟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楊彥昌在信裡說,劉承宗對地方幫助挺大。

說在去年,陝西的局面迅速惡化,劉承宗在北方後繼有人,寧塞營出了個神家兄弟,同樣以欠餉、援遼邊軍為主力,非常囂張,攻城略地。

不過那對兄弟的路線是全軍剃髮易服全面虜化,打扮往蒙古人那邊使勁靠,在邊牆內外自由出入如入無人之境。

朝廷開始賑災後,陝西的流賊紛紛大舉入晉,神家兄弟則往西打,兵鋒一度直指平涼。

但由於劉承宗已經在西邊打過一次,各個城池的防務都有所加強,使他們難以橫穿慶陽,想進延安府也很難。

延安府在劉家人、高迎祥、楊彥昌、任權兒等人的長期操控下,已經變成大明境內的古怪地方。

按說這會沒賊了,應該能收上稅了。

但中間幾個縣的攢裡並甲是由劉承運主持操辦,百姓本來就半民半賊,對官軍毫無好感。

等劉承宗走了以後,指揮使任權兒又藉著操練民壯的名義,給地方派出許多民壯首領,隔三差五就給百姓搞個臨戰逃難演習。

名義上是逃難演習,實際上是逃稅、躲兵,各地串聯,有一套傳遞訊息的簡單手段。

白天軍隊進清澗,各個村子就連成串放起了竄天猴,兩刻鐘時間方圓十里的百姓,人、牲畜、雞鴨、糧食就全部撤進山裡,連雞毛都不會給官軍剩下。

夜裡進軍隊就更容易了,小山峁上一個老頭兒甩鞭子,響聲就能傳到下個村兒。

這對延安府的村莊人力資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百姓算了算合適,每個村子只需要出幾個後生全天觀察情況,就能免掉整個村子的稅糧,很值。

當然這套東西防的不僅僅是官軍,進了賊,待遇也一樣。

任權兒在信裡說,他練這個不為別的,劉長官說過,誰都別想搶老百姓的東西。

當然任長官在信裡也不免擔心。

他寫信有三個目的。

一來,為了給劉長官傳報喜訊,他因為護衛地方有功又升官了,如今延安衛的指揮使。

二來,是問問劉長官啥時候回來,劉長官麾下三千二百零八名忠誠的延安衛旗軍,時刻準備高舉劉字大旗。

三來,是問問自己這麼做對不對。

目前的情況是,就算劉承宗回來,恐怕也很難在延安府收上糧。

本來任權兒是可以把延安衛旗軍補滿的,但後來他發現不能補滿,經過幾年災荒、兩年戰亂,陝北沒富家。

當任長官失去最大的創收手段,靠衛所軍田和劉長官留下的安塞王莊,養不活五千六百個兵。

想從百姓那想想辦法,但經過半年的加強演習後,驀然回首,任權兒發現在延安府,他也籌不上糧了。

只要不找百姓要糧要錢,他在延安府可以橫著走,就像一棵深深紮根的大樹,這片土地上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他。

如果想向百姓要錢要糧,第一次總是能要著的。

但等他再帶兵經過那幾個村子,人去村空,啥也沒有。

事後派人問問,周圍的村子都說不知道,他們看見中間那山峁上孤零零一棵樹倒了,只知道進了兵,也不知道是指揮使大人的兵啊!

任權兒用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自己對劉長官的意圖算貫徹到底了,百姓的逃難訓練非常成功。

任何人都別想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徵到錢糧,包括他自己。

這封信把劉承宗看得哭笑不得,他是真沒想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隨口說的一句話,卻讓任權兒做到了這種程度。

王自用的回信就簡單多了,王把總在朝廷那當官當的不舒服,朝廷認為曹文詔的關寧軍接**涼,王自用的押糧隊沒跟上有一定責任。

而現在延安府的情況是,王自用很難給劉承宗拉到人,所以他打算自己帶些人手過來,不給朝廷幹了。

放下書信,劉承宗整個人都振奮起來。

這些來自陝北的力量,鼓舞他繼續思考下去,思考人們想要的是什麼,思考自己怎麼弄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其實在陝北很艱難,那裡有天災人禍,人們的生活水平快速的嚴重下降,每個人都意識到出了問題,不滿情緒像一口沸騰的鍋,總有衝開鍋蓋的一天。

他們別無選擇,數不清的人互相撕扯,爭奪求生希望,舊的秩序早已崩潰。

有些人認為自己的人生出了問題,要想辦法改變。

有些人則認為自己的國家出了問題,要想辦法保護。

在新秩序的建立中,他也不過只是其中一個,選了其中一邊,從來都不孤單。

儘管帝國的強大在他意料之中,終歸他們多,敵人少,人們最大的艱難是口糧,口糧讓人們做任何決定都簡單得多。

山陝的饑民飢軍,像絕望的熱鍋螞蟻,悶頭亂竄卻爬不出鍋。

人們已經無法想象生活還能再壞到哪裡,每個人都想跨越雷池,卻不敢。

所以需要像他這樣的人,頂著被通緝懸賞的罪責,率領眾人在熱鍋上衝出一條活路,只要他說有一條路,就有人願意跟他走。

艱難裡,也就還總是透著希望。

而在這兒,情況要難的多。

起初劉承宗想把自己擺在解救者的位置上,看見奴隸的遭遇後,甚至有點救世主的感覺,對這裡充滿俯視。

但經過一路進軍,他在試著理解這裡,分析這裡。

對手的軍力不強,但舊秩序卻無比堅固,和陝北最大的差別在於,人們的生活水平在他來之前沒有下降。

貴族有貴族的生活水平,奴隸有奴隸的生活水平,幾百年來一直如此,人們擅長在這套秩序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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