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城的黌學街上,劉獅子正去視察韓王給他看的倉庫。
黌學是學校的古稱,這條街的盡頭是文廟和西寧衛的儒學。
在儒學學習的都是生員,不是普及基礎教育的地方。
正因如此,這條街非常空曠,經過韓藩早前派出的管事胡原考察,這裡非常適合拿去給劉大王做倉庫。
劉承宗過來時,王府管事胡原正捧著幾隻硯臺研究,遠遠瞧見街道上打出迴避,一列列衣甲明亮的官軍穿過城中街道,估計是劉承宗來了,趕忙跑出去迎接。
旋即奔至劉大王駕前,報告道:“大,大帥,簧學街東西這一里一百八十步,守著東大街和北大街,地段還不錯,如果大帥想要,我能把地契弄來。”
他原本是叫大王的,但看見曹化淳還在旁邊跟著,這才改口叫大帥。
劉承宗看這地方,守著城裡的東大街和北大街,這片地方西南角就是西寧城的大街口,中心到不能再中心的地段。
而且東大街到東關,劉承宗看見一路的商鋪民居,非常繁華,他只給了胡原二百兩。
本意就是讓胡原過來看看地方,租一片倉場,沒想著這人打算直接弄地契。
“西寧的地這麼便宜麼?二百兩就弄來這麼大一片地?”
“啊?哪有這麼便宜啊!”
胡原蒙了:“王爺給我那二百兩還留著呢,小人不知大帥是怎麼做事的,不敢擅自給錢。”
劉承宗大概看了看這片地方,還比較滿意,就乾脆道:“你先跟我一塊走吧,校場在西南,先把隊伍拉過去,讓我哥看看西寧的情況,你在路上跟我說說,怎麼弄這邊的地契。”
“那再好不過了,我給大帥牽馬。”
胡原話聲剛落,劉承宗馬前牽馬的紅衣年輕人道:“你就跟大帥並排走吧,我叫陳師佛,給大帥帶路呢。”
“也行。”
陳師佛就是漢人小土司陳師文的弟弟,一路上都在給劉承宗介紹沿途情況。
他們從東關進城,陳師佛對城內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能對著每間開門營業的鋪子說出其背後是哪家土司。
西寧是個很怪的衛城,它可能是整個明朝商業最繁榮的衛城,這地方沒有設縣。
所以這座城的所有行當,都被衛官與土官壟斷了,有的壟斷牛馬、有的壟斷果蔬、有的壟斷纓毛。
胡原來之前,陳師佛剛剛說到當鋪,西寧城有八十多家當鋪,每家當鋪每年給朝廷交五兩銀子的典當稅契,就有四百多兩。
內地大部分縣城除了正糧、正稅,一年各種雜稅加一塊也到不了兩千兩。
用陳師佛的話說,西寧的土司分三等,第一等能修起大佛廟,活佛代代轉在他們家,這種是日進斗金;第二等的土司能壟斷市場一個行業,一個東西的物價,由他們說了算;第三等的土司跟著別人幹。
劉承宗問:“那你們家壟斷了個啥行當?”
“大帥覺得我們家能壟斷啥行當?我家若能壟斷個行當,我還敢跟大帥說這事?”
陳師佛自嘲地笑道:“我家連個羊馬糞都壟不斷,只開個小典當鋪子,給人放放息子錢,沒人往我們家存錢,所以大錢沒有也放不出去。”
劉承宗道:“你們這利息是怎麼算的?”
“往外借錢,是每月三分利;往裡收錢,別人一般是每月一分五。”說著,陳師佛的表情複雜:“說沒就沒的小土司,沒人往我們家當鋪放錢。”
劉承宗算了算,他們這當鋪放錢還行,利息還真不算太高。
但這陳氏土司,說實話還真挺愁人的:“都是土司,別人壟斷市場,廣修寺廟,你們家二百多年,怎麼就混成這樣了?開個當鋪都沒人往你們家放錢。”
“那咋辦呢?”
陳師佛道:“誰還不是個土司了,西寧四十多個指揮使,我們家好幾代沒實授,早前發兵湟中,出兵都輪不著我們這二十五個兵,連個舉人先生都請不起。”
劉承宗奇道:“土司兒子不是能進儒學麼?”
“長子能,我哥就在那邊儒學讀書,我不行,只能出家去廟裡學,廟裡進學也看出身,分個三六九等,富家子弟天天學,貧家子弟天天打雜。”
陳師佛道:“其實在中間的人比較難過,我不能像貧民僧人那樣跟在貴族喇嘛身邊掙賞錢,但廟裡那點供奉又不夠吃也不夠花,很難靜心學習,就只能自謀生路。”
“給人辦個白事、按時上門抄誦經文,掙點錢花。”
說著,不知陳師佛想到什麼,面露感慨,沒再多說,只是指著東大街的門面道:“那裡可以開典當鋪,大帥股本雄厚,有利可圖。”
劉承宗是做無本買賣的,不太看得上這種需要本金的行當,對這樣的話題也缺乏興趣。
不過他對陳家這兩兄弟挺好奇,倆人都像掉進錢眼兒了,跟他想象中的土司隔了十萬八千里。
他在馬上對跟在身側行進的胡原道:“說說吧,你說弄到這裡的地契,剛才說不知道我怎麼做事,這和買地契有關係麼?”
“大帥,很有關係,看你想怎麼付錢了。”
說著,胡原朝曹化淳那邊看了一眼,對劉承宗道:“要不大帥帶我往前走走,這不太好說話。”
劉承宗笑了一聲,打馬向前,在隊伍裡走出幾步。
胡原道:“這塊地方是西寧衛的,別人都想要,但主要能跟大帥搶這裡的,是東伯府的李土司,他佔不了這,但可以給蘭州告狀,壞大帥的事。”
“所以我這有三個主意,第一自然是硬買,讓肅藩出面,把這個地買了,大概要一萬八千兩左右;第二是硬佔,一文錢都不出,也可以,這些土司肯定會告狀,但我覺得大帥不怕。”
“第三就是賄賂李土司,一起把這片地做成倉場,黌學街西邊大片地方作為大帥的倉場,東邊是西寧衛的倉場,東面沿街三十餘間鋪面租出去,租金算西寧衛,小人以為賄賂他,一千兩足夠了。”
硬買,劉承宗覺得沒必要。
這座城的東西早晚都是他的,沒人給別人花錢買自己家東西的道理。
但這座城目前又還不是他的,硬佔也不合適,雖說李土司家只有土司兵三百,但土司動員力很強,人家管著兩萬戶,急眼了兩戶抽一丁也挺嚇人,沒必要為這個打仗。
至於賄賂,劉承宗搖搖頭道:“我前兩日聽陳土司說,這個李土司不收賄賂。”
“是,他不收,畢竟人家是大土司,搬著銀子過去,那不成青樓優伶了麼?我記得大帥有個弟弟,李土司喜歡硯臺,他的寨子裡有很多硯臺。”
“硯臺好辦。”
劉承宗一聽樂了,他的人搶了不少好東西,各種名貴硯臺少說有幾十個:“照你這麼說,我弟給他運一車硯臺過去,事就辦了?”
“不是硯臺,大帥。”胡原道:“是銀子,一千兩銀子。”
劉承宗皺眉道:“你這個人說話顛三倒四,那你提硯臺做什麼?”
胡原眼看劉承宗急了,他也很發愁,這位大帥跟他沒在一個頻道,他乾脆道:“這樣,大帥讓三爺和我一起看幾天硯臺,帶我去東伯府,我能把一千兩送進去,也能把事談下來。”
“怎麼送?”
“三爺學學硯臺的品相,過去只說拜訪觀看李土司的收藏,三爺會看上他家一個硯臺,愛不釋手硬要買下,斥出千兩巨資請李土司忍痛割愛。”
“銀子不就送進去了?像這樣說自己不收賄賂,但滿天下都知道他喜歡什麼的人我在平涼見多了。”
胡原攤手道:“我們當然不會告訴他,要把那永遠佔下來,趁曹公公在,把這裡定成倉場有何不可,再由三爺說大帥要用西邊放東西,東邊鋪子由著人租。”
“大帥要的只是個進場,但只要進去了,還有人能讓大帥出去?換句話說就算想讓大帥出去,大爺也是西寧衛指揮使,到時候誰說了算還不一定呢。”
劉承宗認真看了看胡原,人不可貌相,這人長得挺老實,他說:“你留在我這吧,就在西寧,留著跟土司、蘭州的肅藩和官員打交道。”
“承蒙帥爺看得起。”
胡原非常公式化的拱了拱手:“但這事小人不能做主,若王爺說小人留在這,那小人就留在這,王爺讓小人回去,小人就得回去。”
“行,我跟他……”
就在這時,劉承宗正說著,餘光看見北街樓上一抹亮光,令他心中警兆大起。
隨即崩弦之音響起,他本能藏身馬腹,一支利箭破空擦著頭盔釘在地上。
身後樊三郎抽出火銃,咬開火摺子顧不得引燃火繩,一手持銃一手將火摺子按在火門上,砰地一銃朝樓上打去。
樓上一人丟了弓,矮身持起刀盾,剛好躲過銃子,飛身踩樓欄撲下,口中大喊:“還李將軍命來!”
隊伍因劉承宗與胡原說話,前後間隔散出十餘步,剛好左右無人,這話音一落,此人就已從樓上猱身躍下。
一時間隊伍大亂,前面的護兵向後回援,後邊的淨軍也保護曹化淳向後退去,馬隊則向前馳來。
劉承宗自馬背翻起,看見刺客只有一人,擰著眉頭拔刀便斬。
那人跳到旁邊,正趕上劉獅子揮刀,先抬起盾牌要擋,卻被紅旗張嘴咬著往一邊拽,這才抬刀擋住,就聽劉承宗罵道:“哪裡來的賊子!”
“西寧馬科!”
剛喊完就被樊三郎用手銃砸過去,馬科連忙舉盾。
劉承宗硬是沒想起來這人是誰,看他又要上來,鬆了鐙子一腳踹在盾牌上,揮刀再將其逼退,這才想起馬科是李卑的部下,便道:“李卑沒死!”
一瞬間,馬科動作僵住,就在這時,前面的護兵已經殺回,眼看要亂箭齊發將其射死,劉承宗揚臂阻住道:“且慢!”
隨後才對馬科道:“李卑沒死,你放下兵器,我讓你見他。”
馬科呆立片刻,面上表情極為複雜地看了劉承宗一眼,雖然沒把刀盾丟下,但隨即被湧上軍兵五花大綁押走丟到後面。
他本來都已經忘掉李卑的事了,甚至在榆林還做過一次賊,籌到了回家的口糧與路費,這才一路沿著長城跑回西寧。
回家前就寄了封信,想讓家裡試試找找關係,能不能調回西寧,榆林太慘了。
哪知道就因為回家的時間差,他沒收到父親過世的訊息,回來家裡也沒什麼人了。
突然間覺得,既不能給皇帝盡忠,還沒能父親盡孝,平日覺得自己也算個人物,猛回頭發現居然是個不忠不孝之徒。
這時候突然聽說劉承宗要來西寧,這才起了伏擊的心思。
本質上是為李卑報仇沒錯,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活著沒意思,才選擇報仇。
畢竟但凡有點腦子都知道,哪怕預設好伏擊陣地,單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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