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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鎮心

作者:北獠
如此直言不諱、目的性明顯的發言,縱然是滄南衣當場將他鎮斃於此也不為過了。
但凡長了心眼的人,都不會在這種氛圍之下,說出這種自尋死路的發言。
滄南衣面上卻不見惱意,卻也並未第一時間回答他這放肆的問題。
百里安似是斟酌片刻,又道:“自然,娘娘做為崑崙守境者,伏魔多年,自是不可能僅憑我這三言兩語就懈於職守,將此等天下大禁之物交予我手。
如此不如你我各自退讓一步,在山期間,我聽從娘娘的安排,而娘娘不妨許我來日一個機會。”
他眸子緊鎖滄南衣那雙墨玉色的雙瞳,“我只要一個機會。”
透過順從於他人做為條件來換取將臣的心臟,無疑是痴人說夢。
而百里安也清楚知曉,縱然滄南衣已然開始神識消散,神格漸隕,但想要在她的山中盜取將臣的心臟是一件多麼困難不可完成的任務。
光是求來一個讓他公平自取將臣心臟的機會,已是他能夠在這場談判中,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大權益了。
滄南衣不同於其他仙人,這‘一個機會’的要求,看似虛無縹緲,將來兌現的時候,也大可全憑心意。
可百里安知道,一旦她鬆口應諾,來日對於他盜取將臣的心臟必然有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對著百里安那灼灼認真的目光,滄南衣卻是望向了自己手邊的那盞古舊油燈。
雖說崑崙山素來不重奢華,可偌大的殿宇,夜間閒讀之時,殿中光影為黑暗所吞,她卻沒有點宮燈的習慣。
僅憑那一豆青燈相伴,只是這幾日下來,她雖面上不顯,可身子狀況明顯日漸不好了。
殿中為那濃郁病氣所掩,便是連這夜間唯一的一盞幽燈都宛若被那長夜之中的黑暗將將吞噬歸於黯淡。
“若當真只是為了向本座尋要一個機會的話,又何必如此麻煩呢?”滄南衣語氣和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好似調笑,又好似詢問。
百里安試探般地問道:“娘娘這是不允?”
滄南衣輕笑一聲,她目光越過虛空於跳躍的燭火落在百里安的臉上,平和而深遠:“本座不早給過你機會了嗎?”
此言猶如晴天霹靂,將百里安當場震在了原地,他張了張嘴,乾笑道:“娘娘莫不是在打趣於我?”
窗外夜風忽疾,帶著山間草木的味道,吹入殿中來,桌案上那盞油燈中的一豆燈瑩顫動了一下,昏黃的燭光渙散,險些暈沒在燈油之中。
滄南衣自袖間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挑了挑快要浸沒於燈油中而熄滅的燈芯。
宛若迴光返照一般,昏暗的燭火隨即明亮起來,跳躍映照在她清貴的眉目之間。
“你可還記得你初次入殿來時,本座對你說過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入殿之時,她之所言,不過平常閒談,尋常之人如何能夠字字深究記得她話中真意。
好在百里安的記性不錯,他自幼就有這過目不忘,過耳不忘的本事。
他略作回憶,神情謹慎道:“我記得娘娘當時招我入殿來時,第一句話是喚我過去?”
而且因為他與輕水、青玄女官二人發生那檔子荒唐誤會,百里安當時當真以為滄南衣行至陌路、無可奈何之下,才會如此強硬召他入殿行那採補侍寢之事。
故此當時百里安心情多有別扭,也敢隨意冒頭妄動,都是將自己小心翼翼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裡。
還是滄南衣提著燈,將他照出來,邀請他過去。
如今細想起來,她當時分明無心招他侍寢,這也就是說她喚他過去,並非是當時百里安心中所想的念頭……
見百里安長眉緊鎖,謹慎認真思考的模樣,滄南衣眼底含笑,將手邊的油燈往身前輕輕一推:
“當時你若聽本座之言,乖乖過來,此燈便是你的了。”
百里安眼眸大睜,這資訊含量來得又猛又快,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瞪大眼睛珠子,定定地看著那盞古銅油燈,嗓音乾澀道:“這燈是……”
滄南衣姿容靜然,淡淡道:“此燈名為‘鎮心’,是為忘塵殿的主宮燈,既是‘宮’亦是‘燈’。”
在聽到‘鎮心’二字的時候,百里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隨著滄南衣話音落定,殿內黑壓壓的黑暗陰影四散而去,百里安這才發現,她手中那盞青燈,大放光芒,將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黑暗盡數驅散。
身邊景物宮闕盡數遠去,四周氣息變化之間,再也聞之不得崑崙山中獨有的寒雪的氣味。
長冥之夜,巍巍殿宇,宛若一副歲月山水古墨畫一般散淡而去。
取而代之的是八百里荒野,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魑魅魍魎叢繞伴生。
這裡沒有月色,烏雲連天,青冥幽幽裡雷鳴不斷,狂風更是不知止歇。
幽壙螢擾擾裡,滄南衣手提古燈,不同於以往的裝束,在這幽蘭夜露裡,她一襲大紅衣袍站在石臺邊,似鬼似仙,面朝著石淵之下無邊無底的黑霧。
霧中傳來一聲巨大的心跳聲。
那心跳聲莊重渾厚,自有巍巍山峨之意!
那心跳的頻率並不快,自百里安與滄南衣的神識進入這宮燈內世界後,跳動了一下,便再無了聲跡。
世間已經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百里安此刻震撼的心緒。
滄南衣她竟然將‘心臟’封印在了一盞燈中?!
更令他震驚不解的是,若當真如她所說那般,自百里安踏足忘塵殿的那一刻起,她竟當真起過如此輕易將‘心臟’交出給他的想法。
簡直匪夷所思!
既是如此,她既然能夠如此輕易交出將臣‘心臟’,視仙尊神明法度於無物。
那麼,這數百萬年以來,她日日封印將臣‘心臟’的意義何在?
滄南衣紅衣烏髮立在亂風之中,領口雪白,絲絲縷縷盤曲如妖的灰黑迷霧在她的周身縈繞著不散,整個人好似若隱若現地被籠進了一個迷霧的光景之中,模糊迷離又神秘至極。
唯有迷霧之中,那雙清貴眉眼清晰而分明。
霧色裡,傳來音調沉沉極是好聽的嗓音:“本座說過,你有慧根,只是可惜了。”
百里安這才反應過來,那夜娘娘口中‘可惜’之意是什麼?
他無奈一笑,道:“娘娘話中深意,在下屬實難以參透。”
滄南衣提燈行霧來,淡淡一笑,道:“可是後悔了?”
百里安平靜說道:“如今知曉娘娘用意,為時晚矣,既晚矣,懊悔已是無用,我既無法從娘娘手中取回將臣‘心臟’,自是緣法未至。”
滄南衣睨眸:“倒是會說話。”
自今夜踏足這忘塵殿中來時,儘管她還是一如既往給人一種玄而又玄高深之感,可百里安卻逐漸已經抓到了這個女人的節奏與微妙的喜好。
她不喜與人談判,看似平靜淡然,卻能夠時時佔據主導地位,他與其耗費心思與她周旋,盤算她心中作何想法。
倒不如將所有問題一併推過去,將自己的一切算計想法毫無城府地擺在明面上來說事。
嗯……
這麼聽起來,有些傻耿傻耿的。
不過也不妨事,娘年若是喜歡這種調調,他也能配合演下去就是。
百里安抬眸,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很是誠懇說道:“那不知今日,這緣法是否已至?”
滄南衣挑了挑眉,果然不見任何動怒之色,微微一笑,將手中古燈抵出,道:“緣法在你。”
好說話得一點也不像是打算仙魔勢不兩立的崑崙神主的樣子。
百里安自知方才在忘塵殿中對她種種所言有多幼稚可笑了。
他嘆了一口氣,道:“這也是娘娘給予我的一次機會嗎?”
滄南衣眼中似無機會之說,只淡淡一笑,道:“你若想這麼理解,倒也不是不行。”
轉瞬即逝的機會那才叫機會,錯過了,卻還巴巴在原地等著你的機會,卻遠不是你想的那般好了。
只是這一次,百里安卻並未像第一次那樣,出於謹慎的心理,將這次‘機會’拒之門外。
儘管知曉此燈不好接,但百里安還是伸出了手,接住了那盞燈。
當他手掌觸及那古燈瞬間,石淵黑霧之下的心臟再次震動,霧色驟然大亂。
似是感應到了他的氣息存在。
滄南衣沒有騙他,將臣的心臟當真就封印在這盞燈裡面。
只是掌心中造型古樸老舊的油燈在他接過瞬間,化成了一枚金剛降魔杵的模樣。
微微燈火,燃於握柄之中,透過肌膚,可以感受到一股聖然的溫暖之意。
百里安對這氣息並不陌生,他猛然抬首,眼眸大睜地看向滄南衣:“此燈……”
滄南衣眉眼矜貴,垂眸淡道:“此燈乃是本座一縷心魂之火所化,你若想要解封帶走將臣的心臟,本座心燈不滅,你便永遠也帶不走這顆心臟。”
百里安握住那枚降魔杵的手掌微微一震,他表情呆滯,腦子一下子變得空白起來。
燈境之中,幻霧重重,荒草遍地,朽木叢生、有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盤踞於縫隙之間,處處透著荒涼於落敗,滄南衣置身其中,卻給百里安帶來一種深海般的感覺。
她垂眸看著百里安,像世間最薄最利的刀刃懸於雪石間,安靜卻又帶著清冷的鋒芒。
只聽她平靜問道:“少年,你可敢以身弒神?”
聖人胸懷大度,機會可以隨時給。
至於能不能承載得住這機會的因果之業,那就全憑本心了。
百里安承認自己此刻生出一種宛若被逼得臨近懸崖深淵的窒意感來。
哪怕此刻她依舊滿腔慢調,姿態宛若遊戲人間,好似玩笑。
百里安捏著降魔金剛杵的手指緊繃到關節發白,他沉默兩息,最終也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去,咬破之間,血滴成羽,沒入那降魔杵中。
烏金色的古樸銅身汲取了那片血羽,掌心下的溫度仿似變得更加溫暖。
耳邊巨大深沉的心跳聲就好似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扼住一般,驟然沒了餘音。
意景殘留敗蛻而去,百里安再度睜開雙眼,已然回到了桌案前,案上是微晃的燭燈,燈芯的光輝明亮了些,照得聖人娘娘一身白衣清冷,如朗月照松山,氣質溫雅雍容。
滄南衣若無其事地端起半盞茶,將其中冷茶一飲而盡,淡笑道:“這並非是本座不給你機會。”
百里安垂眸觀燈,“想來是緣法未至的緣故。”
滄南衣輕笑反問:“原來屍魔王族也不敢生有弒神之心嗎?”
話音剛剛落定,殿內燈火驟然搖曳明滅了一瞬,落拓在牆面上的兩道影子紊亂模糊。
待到光影平定之時,牆面上相對而坐的兩道影子此刻距離極近。
而安靜放在桌案上的那盞古燈已然不見,而是化為降魔杵,落在了百里安的手中。
他把握著降魔杵的手極穩,燈火的光輝自他的掌心之中向上打過來,映著他清瘦的下巴,與他修長的脖頸拉伸出好看的弧度,因為那喉結凸起的線條異常明顯,即便柔和的燈光下,也不失一種凌厲緊繃的美感。
降魔杵最為鋒利的尖端穩穩地抵在滄南衣的心口間,近在咫尺的距離裡,百里安一雙眼睛冷靜得透出一種近乎危險的意味。
他的嗓音與他的手一樣的平穩,緩緩說道:“娘娘多慮了,既然自盤古開天地以來,父帝推崇萬物眾生平等,殺人與弒神,又有何分別?”
滄南衣端著手裡空了的杯盞,淡淡地睨著他:“難得你竟有如此見解,只是這樣,又為何要拒絕?甚至還不惜耗費精血,續我心燈?”
“沒什麼。”百里安勾唇淡淡一笑,瞳孔漆黑,“我只是不想被人利用成為他人手中刀罷了,哪怕利用我的那個人是當世聖人。”
更莫說這手中刀,乃是自裁之刃。
滄南衣放下杯盞,似是為眼前的少年而感到頭疼,她彷彿看不到抵在心口間的那把刀似的,更無視了百里安如此無禮的行為。
她揉著眉心,道:“你這小傢伙,倒是與吾家小君君一樣,生得是一身反骨,令人當真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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