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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七章 前夜(中)(2/2)

作者:憤怒的香蕉
罷了。有情皆苦,文君夫人好自為之。”
陳文君緩緩伸手拿過了名單:“就如老大人所說,一人之身,太過微渺,世事如江海大河沖刷過去,我等渺小之人除了做些事情告慰自身,還能如何呢。畢竟我自南面而來,無可更改,嫁了女真人,此生怕也不會改變了……這些任性請求,令老大人難做,妾身心知不該,還往老大人諒解一二。”
她籍著希尹府的威勢逼上門來,老人必定是難做的,但時立愛也是智慧之人,他話中微微帶刺,有些事點破了,有些事沒有點破譬如陳文君跟南武、黑旗到底有沒有關係,時立愛心中是怎樣想的,旁人自然無法可知,即便是孫兒死了,他也不曾往陳文君身上追究過去,這點卻是為大局計的心胸與智慧了。
兩百人的名單,雙方的面子裡子,就此都還算過得去。陳文君收下名單,心中微有苦澀,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或許就到這裡。時立愛笑了笑:“若夫人不是如此聰敏,真任性點打上門來,未來或許倒能夠好過一些。”
陳文君苦笑著並不回答,道:“事了之後,剩下的三百人若還能留有餘地,還望老大人照拂一二。”
時立愛點頭:“一定。”
話說到這,接下來也就沒有正事可談,陳文君關心了一下時立愛的身體,又寒暄幾句,老人起身,柱著柺杖緩緩送了母子三人出去。老人畢竟年事已高,說了這麼一陣話,已經明顯能夠看到他身上的疲倦,送別途中還不時咳嗽,有端著藥的下人過來提醒老人喝藥,老人也擺了擺手,堅持將陳文君母子送離之後再做這事。
儘管從身份來歷上而言各有歸屬,但平心而論,過去這個時代的大金,無論女真人還是遼臣、漢臣,實際上都有著自己強悍的一面。當年時立愛在遼國末期亦為高官,後來遼滅金興,天下大變,武朝全力招攬北地漢官,張覺因此投誠過去,時立愛卻意志堅決不為所動。他雖是漢人,對於南面漢人的習性,是從來就瞧不上的。
投靠金國的這些年,時立愛為朝廷出謀劃策,很是做了一番大事,如今雖然年事已高,卻依然堅定地站著最後一班崗,算得上是雲中的中流砥柱。
去年湯敏傑殺了他的兒子,暗中攪風攪雨各種挑撥離間,但大部分的陰謀的實施卻挪到了雲中府外,不得不說是時立愛的手腕給了對方極大的壓力。
今年七月裡雲中府東面參與人口生意的幾撥人大火拼,過去曾在軍中為將的忠勝候完顏休章一家六十一口被波及,男女老幼幾乎被屠殺殆盡。這類事情,縱然不曾當面詢問,但陳文君也能猜到,只有那瘋子一般的湯敏傑能做得出來。
若非時立愛坐鎮雲中,說不定那瘋子在城裡興風作浪,還真的能將雲中府大造院給拆了。
她心中想著此事,將時立愛給的名單默默收好。過得一日,她偷偷地約見了黑旗在此地的聯絡人,這一次盧明坊亦不在雲中,她再度見到作為負責人出面的湯敏傑時,對方一身破衣邋遢,眉眼低垂身形佝僂,看來漢奴苦力一般的模樣,想來早已離了那瓜菜店,近來不知在謀劃些什麼事情。
陳文君希望雙方能夠聯手,儘量救下這次被押解過來的五百英雄家眷。由於談的是正事,湯敏傑並沒有表現出先前那般油滑的形象,靜靜聽完陳文君的提議,他點頭道:“這樣的事情,既然陳夫人有意,只要有成事的計劃和希望,華夏軍自然盡力襄助。”
“醜爺不會還有但是未提吧?”陳文君笑了笑,刺他一句。過去一兩年裡,隨著湯敏傑行事的越來越多,小丑之名在北地也不僅僅是區區悍匪,而是令許多人為之色變的滔天巨禍了,陳文君此時道聲醜爺,其實也算得上是道上人接頭的規矩。
湯敏傑目光平靜:“但是,事情既然會發生在雲中府,時立愛必然對此有所準備,這一點,陳夫人想必心中有數。說救人,華夏軍信得過您,若您已經有了萬全的計劃,需要什麼幫忙,您說話,我們出力。若還沒有萬全之策,那我就還得問問下一個問題了。”
“這五百人過關北上到雲中,牽動方方面面,但是押解的軍隊都不下五千,豈能有什麼完全之策。醜爺擅謀劃,玩弄人心爐火純青,我這邊想聽聽醜爺的想法。”
“那就得看陳夫人做事的心思有多堅決了。”
“什麼意思?”
“我是指,在夫人心中,做的這些事情,如今到底是看成閒暇時的消遣,告慰自身的些許調劑。還是仍舊當成兩國交戰,無所不用其極,不死不休的廝殺。”
眼下的這次見面,湯敏傑的神色正經而深沉,表現得認真又專業,實際上讓陳文君的觀感好了不少。但說到這裡時,她還是微微蹙起了眉頭,湯敏傑並未在意,他坐在凳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當然,對於夫人的心思,在下沒有別的想法,無論是哪種預想,夫人都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身為漢人,必然視你為英雄。這些想法,只關係到做事方法的不同。”
湯敏傑道:“若是前者,夫人想要救下這五百人,但也不願意過度損害自身,至少不想將自己給搭進去,那麼我們這邊做事,也會有個停下來的分寸,一旦事不可為,我們收手不幹,力求全身而退。”
“……若是後者。”湯敏傑頓了頓,“若是夫人將這些事情當成無所不用其極的廝殺,若是夫人預料到自己的事情,其實是在損害金國的利益,我們要撕碎它、打垮它,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將金國覆滅,讓你丈夫建立起來的一切最終付之一炬我們的人,就會盡量多冒一些險,會考慮殺人、綁票、威脅……甚至將自己搭上去,我的老師說過的止損點,會放得更低一點。因為如果您有這樣的預想,我們一定願意奉陪到底。”
湯敏傑低著頭,陳文君盯著他,房間裡沉默了許久,陳文君才終於開口:“你不愧是心魔的弟子。”
“只是為了做事的互相協調,要是事情鬧大了,有人朝前衝,有人往後撤,最後是要死一大群人的。做事而已,夫人言重了。”
“……你們還真覺得自己,能覆滅整個金國?”
“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到這裡的,不是嗎?”
“……你們,做得到嗎?”
湯敏傑抬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又低下頭看手指:“今時不同往日,金國與武朝之間的關係,與華夏軍的關係,已經很難變得像遼武那樣平衡,我們不可能有兩百年的和平了。所以最後的結果,必然是你死我活。我設想過整個華夏軍敗亡時的情景,我設想過自己被抓住時的情景,想過成百上千遍,但是陳夫人,您有沒有想過您做事的後果,完顏希尹會死,您的兩個兒子同樣會死。您選了邊站,這就是選邊的後果,若您不選邊站……我們至少得知道在哪裡停。”
陳文君的拳頭已經攥緊,指甲嵌進手心裡,身形微微顫抖,她看著湯敏傑:“把這些事情全都說破,很有意思嗎?顯得你這個人很聰明?是不是我不做事情,你就高興了?”
“……恰恰相反,我佩服您做出的犧牲。”湯敏傑看著她,“您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大部分的時候,世人都希望自己能蒙著頭,第二天就可能變好,但實際上不可能,您今天避開的東西,將來有一天找補回來,一定是連利息都會算上的。您是了不起的巾幗英雄,早點想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往後……都會好過一點。”
他的話語刺痛了陳文君,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兩步,隨後道:“你真覺得有什麼將來嗎?西南的大戰就要打起來了,你在雲中遠遠地看見過粘罕,看見過希尹,我跟希尹過了一輩子!我們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知道他們怎麼打垮的遼國!他們是當世的人傑!堅韌不屈睥睨天下!如果希尹不是我的夫婿而是我的敵人,我會害怕得全身發抖!”
陳文君語氣壓抑,咬牙切齒:“劍閣已降!西南已經打起來了!領軍的是粘罕,金國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他不是宗輔宗弼這樣的庸才,他們這次南下,武朝只是添頭!西南黑旗才是他們鐵了心要剿滅的地方!不惜一切代價!你真覺得有什麼將來?將來漢人江山沒了,你們還得謝謝我的好心!”
“若真到了那一步,倖存的漢人,或許只能依存於夫人的善心。但夫人同樣不知道我的老師是怎樣的人,粘罕也好,希尹也罷,縱然阿骨打復生,這場戰鬥我也相信我在西南的同伴,他們必定會獲得勝利。”
湯敏傑不為陳文君的話語所動,只是淡然地說著:“陳夫人,若華夏軍真的一敗塗地,對於夫人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但若是事情稍有偏差,大軍南歸之時,便是金國東西內亂之始,我們會做許多事情,即便不成,將來有一天華夏軍也會打過來。夫人的年紀不過四十餘歲,將來會活著見到那一天,若然真有一日,希尹身死,您的兩個兒子也不能倖免,您能接受,是自己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的嗎?”
“若您預想到了這樣的結果,您要合作,我們把命給你。若您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只是為了告慰自身,我們當然也盡力襄助救人。若再退一步……陳夫人,以穀神家的面子,救下的兩百餘人,很了不起了,漢夫人救苦救難,萬家生佛,大家都會感謝您。”
湯敏傑說到這裡,不再言語,靜靜地等待著這些話在陳文君心中的發酵。陳文君沉默了許久,忽然又想起前一天在時立愛府上的交談,那老人說:“即便孫兒出事,老朽也並未讓人打擾夫人……”
這句話含沙射影,陳文君起初覺得是時立愛對於自己逼上門去的些許反擊和鋒芒,到得此時,她卻隱約覺得,是那位老大人同樣看到了金國的風雨飄搖,也看到了自己左右搖擺將來必然遭遇到的兩難,因此開口點醒。
當然,時立愛點破此事的目的,是希望自己從此認清穀神夫人的位置,不要捅出什麼大簍子來。湯敏傑此時的點破,或許是希望自己反金的意志更為堅決,能夠做出更多更出格的事情,最終甚至能撼動整個金國的根基。
聰明人的做法,縱然立場不同,方式卻如此的相似。
“……你還真覺得,你們有可能勝?”
“我不知道。”
“……”
陳文君閉上眼睛,無從抉擇,雲中府的繁華脈動正從腳下、從風裡隱隱傳來,這是大金立國二十餘載的積累,無數人征戰廝殺,富有天下,才變成這樣的龐然巨物,還沒有多少人能夠想象它的崩塌。
“……我要想一想。”
“應該想一想。”
湯敏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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