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被驅趕上戰場,蒼溪想必也是一樣的命運。我們要發動百姓,在女真人堅決下手前去到山中躲避,蒼溪這邊,司將軍若願意反正,能被救下的百姓,不計其數。司將軍,你守護此地百姓多年,莫非便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家破人亡?”
司忠顯坐在那兒,沉默片刻,眼睛動了動:“救下他們,我的家人,要死絕了。”
“司將軍果然有反正之意,可見姬某今日冒險也值得。”聽了司忠顯動搖的話,姬元敬目光更加清晰了一些,那是看到了希望的眼神,“有關於司將軍的家人,沒能救下,是我們的過錯,第二批的人手已經調動過去,這次務求萬無一失。司將軍,漢人江山覆亡在即,女真兇殘不可為友,只要你我有此共識,便是如今並不動手反正,也是無妨,你我雙方可定下盟約,只要秀州的行動成功,司將軍便在後方給予女真人狠狠一擊。此時做出決定,尚不致太晚。”
“……華夏軍的拳拳之意,我知道了。”司忠顯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容,喝了一杯酒,“只是到得此時,事情還能挽回多少?姬先生,我棄了劍門關,早已鑄下大錯,當斷不斷,此時又要反正,說不定還要累得家人死光……我何苦來哉呢?”
“若司將軍當初能攜劍門關與我華夏軍一道對抗女真,當然是極好的事情。但壞事既然已經發生,我等便不該怨天尤人,能夠挽回一分,便是一分。司將軍,為了這天下百姓即便只是為了這蒼溪數萬人,回頭是岸。只要司將軍能在最後關頭想通,我華夏軍都將將軍視為自己人。”
姬元敬言辭誠懇。事實上,這幾年來與華夏軍交道打得多,司忠顯對於對方的行事風格也早有了解,知道對方說的話,竟是真摯的。他就那樣坐著,不一陣,“哈哈”笑出來,隨後變作“嘿嘿”,最後成了“嗚嗚”的哽咽聲。
這情緒失控沒有持續太久,姬元敬靜靜地坐著等待對方答覆,司忠顯失態片刻,表面上也平靜下來,房間裡沉默了許久,司忠顯道:“姬先生,我這幾日冥思苦想,究其道理。你可知道,我為何要讓出劍門關嗎?”
姬元敬斟酌了一下:“司將軍家人落在金狗手中,不得已而為之,也是人之常情。”
“嘿嘿,人之常情……”司忠顯重複一句,搖了搖頭,“你說人之常情,只是為了寬慰我,我父親說人之常情,是為了欺騙我。姬先生,我自幼出身書香門第,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外侮來襲,該作何選擇,我還是懂的。我大道理懂得太多了,想得太清楚,投降女真的利弊我清楚,聯合華夏軍的利弊我也清楚,但歸根結底……到最後我才發現,我是軟弱之人,竟然連做決定的勇敢,都拿不出來。”
他靜靜地給自己倒酒:“投靠華夏軍,家人會死,心繫家人是人之常情,投靠了女真,天下人將來都要罵我,我要被放在史書裡,在恥辱柱上給人罵千萬年了,這也是早已想到了的事情。所以啊,姬先生,最後我都沒有自己做出這個決定,因為我……軟弱無能!”
姬元敬皺了皺眉:“司將軍沒有自己做決定,那是誰做的決定?”
“不說他了。決定不是我做出的,而今的悔恨,卻得由我來抗了。姬先生,出賣了你們,女真人承諾將來由我當蜀王,我就要變成跺跺腳震動整個天下的大人物,然而我終於看清楚了,要到這個層面,就得有看破人之常情的勇氣。抵抗金人,家裡人會死,即便這樣,也只能選擇抗金,在世道面前,就得有這樣的勇氣。”他喝下酒去,“這勇氣我卻沒有。”
“……這說法倒也極端了些。”姬元敬有些猶豫。
“我沒有在劍門關時就選擇抗金,劍門關丟了,今天抗金,家人死光,我又是一個笑話,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笑話了……姬先生啊,回去以後,你為我給寧先生帶句話,好嗎?”
“……”姬元敬沉默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司忠顯笑起來:“你替我跟他說,他殺皇帝,太應該了。他敢殺皇帝,太了不起了!”
“司將軍……”
酒一杯接一杯,司忠顯的面色只是偶爾冷笑,偶爾木然,他望著窗外,黑夜裡,臉上有淚水滑下來:“我只是一個關鍵時候連決定都不敢做的懦夫,可是……可是為什麼啊?姬先生,這天下……太難了啊,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世道,讓人連全家死光這種事都要從容以對,才能算是個好人啊……這世道”
他情緒壓抑到了極點,拳頭砸在桌子上,口中吐出酒沫來。這樣發洩過後,司忠顯安靜了一陣子,然後抬起頭:“姬先生,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吧,我……我只是個懦夫。”
“司將軍,知恥近乎勇,許多事情,只要知道問題所在,都是可以改變的,你心繫家人,即便在將來的史書裡,也未嘗不能給你一個……”
“來人哪,送他出去!”司忠顯大喝了一聲,貼身的衛士進來了,姬元敬還想說些話,但司忠顯揮了揮手:“安全地!送他出去!”
姬元敬知道這次交涉失敗了。
他轉身離開,心中倒還是有些希望的。司忠顯今夜明顯情緒紊亂,但他心中已有悔意,這場戰爭持續下去,遲早他會被策反兩萬餘人的隊伍,在關鍵的時候,也還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只能寄託於下次會面了。
星月稀微,遠山幢幢,離開軍營之後,望向不遠處的蒼溪縣城,這是還顯得祥和寧靜的夜晚。
這天夜晚,司忠顯磨好了利刃。他在房間裡割開自己的喉嚨,自刎而死了。
走到這一步,往前與往後,他都已經無從選擇,此時投降華夏軍,搭上家裡人,他是一個笑話,配合女真人,將附近的居民全都送上戰場,他同樣無從下手。他殺死自己,對於蒼溪的事情,不用再負責任,忍受心靈的煎熬,而自己的家人,從此也再無利用價值,他們終於能夠活下來了。
這訊息傳到女真大營,完顏宗翰點了點頭:“嗯,是條漢子……找個人替他吧。”
“……那司忠顯。”副將有些猶豫。
宗翰想想:“以我名義,寫一副唁文,就說司將軍大義反正,遭黑旗匪類行刺而死,女真上下,必滅黑旗為司將軍復仇。另外……”
“立塊好碑,厚葬司將軍。”
“是。”
從歷史中走過,沒有多少人會關心失敗者的心路歷程。
不久之後,司忠顯便被人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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