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計在於春。武朝,辭舊迎新過後,天地復甦,朝堂之中,慣例便有持續的大朝會,總結去歲,展望來年,君武自然要去參加。
這一年,在京城呆了半個月,朝會上的唇槍舌劍也飈了半個月。君武太子之尊,沒人敢在明面上對他不恭敬,然而一番歌頌之後,朝臣們的話語中,也就透露出了惡意來,這些大人們陳述著武朝繁華背後出現的各種問題,拖了後腿的因由,到得最後,誰也不說,但各種輿論,終究還是往太子府這邊壓過來了。
縱然失去了中原,南武數年的蓬勃發展,經濟的擴張,國庫的豐盈,乃至於武備的增長,似乎都在證明著一個王朝痛定思痛後的強大。這不斷飛躍的數字印證了君王和大臣們的賢明,而既然一切都在增長,後頭的些許瑕疵,便是可以理解、可以忍受的事物。
沒有人能夠證明,失去傾向性後,國家還能如此的騰飛。那麼,些許的瑕疵、陣痛或是必然存在的。而今前有靖平之恥,後有女真仍在虎視眈眈,如果朝廷全面傾向於安撫北面難民,那麼,國庫還要不要了,市場要不要發展,武備要不要增加。
大儒們洋洋灑灑引經據典,論證了眾多事物的必然性,隱約間,卻襯托出不夠賢明的太子、公主一系成為了武朝發展的阻礙。君武在京城糾纏半月,因為某個訊息回到江寧,一眾大臣便又遞來摺子,諄諄勸說太子要賢明納諫,豈能一怒就走,君武也只能一一回復受教。
二三月間,雪融冰消,鶯飛草長,在京城坐鎮的聞人不二便也過來了,主賓倆站在江寧城頭,看著飛上天空的巨大黃色氣球。
氣球的吊籃裡,有人將一樣東西扔了出來,那東西自高空墜落,掉在草地上便是轟的一聲,泥土飛濺。君武將眉頭皺了起來,過得一陣,才陸續有人奔跑過去:“沒爆炸——”
“十年前,師父那邊……便研究出了熱氣球,我這邊磕磕絆絆的一直進展不大,後來發現那邊用來密閉空氣的竟然是紙漿,孔明燈用紙可以飛上天去,但這麼大的球,點了火,你想不到居然還是可以用紙!又耽誤兩年,江寧這邊才終於有了這個,虧得我匆匆忙忙趕回來……”
城牆上風大,君武的聲音也高,二十六歲的太子殿下袍服寬大,蓄了兩撇鬍子之後已頗有威嚴,此時手臂輕揮,更是顯得意氣風發。聞人不二隻是肅容拱手。
“對那叛逆之人,殿下慎言。”
“聞人師兄說得對,那弒君惡賊,我等與他不共戴天。”君武坦然笑道。聞人不二乃秦嗣源的弟子,君武幼時也曾得其教導,他性格隨意,對聞人不二又頗為倚重,許多時候,便以師兄相稱。
“殿下憤然離京,臨安朝堂,卻已經是沸沸揚揚了,將來還需慎重。”
“是,這是我性格中的錯處。”君武道,“我也知其不好,這幾年有所忍耐,但有些時候仍舊心意難平,年初我聽說此事有進展,乾脆棄了朝堂跑回來,我說是為了這熱氣球,事後想來,也只是忍耐不了朝堂上的瑣碎,找的藉口。”
他直承過錯,聞人不二也就不再多說,兩人一路沿著城牆下去,君武道:“不過,其實想來想去,我原本就是不適合做太子的性子,我喜好鑽研格物之學,但這些年,各種事情纏身,格物早已落下了。天下動盪,我有責任、又無兄弟,想著為岳飛、韓世忠等人遮擋一番,再者救下些北地逃民,勉為其難,然而身處其中,才知這問題有多少。”
他走下城牆的樓梯,步伐矯捷:“世家大族,兩百餘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利益牽扯早已根深蒂固,將軍短視怕死,文官貪腐無行,成了一張大網。早幾年我插手北人南遷,表面上眾人叫好,轉過頭,慫恿人鬧事、打死人、乃至煽動造反,依法例殺人,這個關係那個關係,最終鬧到父皇的案頭上,何止一次。最後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還說實屬無奈——北方怎麼歸!北方打爛了!”
“看看嶽將軍那邊,他為人剛直,對於轄地各種事物一把抓在手上,絕不對人妥協,最終維持下那樣一支強軍。這幾年,說他跋扈、霸道、與民爭利乃至有反意的摺子,何止數百,這還是我在後頭看著的情況下,否則他早讓有心人砍了頭了。韓世忠那邊,他更懂轉圜,然而朝中大臣一個個的打點,錢花得多,我看他的軍械,比起岳飛來,就要差上些許。”
兩人下了城牆,走上馬車,君武揮了揮手:“不這樣做能怎樣?哦,你練個兵,今天來個文官,說你該這樣練,你給我點錢,不然我參你一本。明天來一個,說小舅子到你這當個營官,後天他小舅子剋扣軍餉,你想殺他他說他姐夫是國相!那別打仗了,全都去死好了。”
馬車駛出城門,上了外頭的官道,然後岔道出田野,君武發洩了一陣,低聲道:“你知道造反為何要殺皇帝?”
“太子殿下慎言!”
“打個比方,你想要做……一件大事。你手下的人,跟這幫傢伙有來往,你想要先虛與委蛇,跟他們嘻嘻哈哈敷衍一陣,就好像……敷衍個兩三年吧,但是你上頭沒有靠山了,今天來個人,瓜分一點你的東西,你忍,明天塞個小舅子,你忍,三年以後,你要做大事了,轉身一看,你身邊的人全跟他們一個樣了……哈哈。哈哈。”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聞人不二眯起眼睛來,今天的君武,情緒明顯有些不對,略興奮,也更加肆無忌憚,這樣的狀況,往日裡未曾見過:“殿下,您是否是……遇上什麼事了?”
“沒有。”君武揮了揮手,隨後掀開車簾朝前方看了看,熱氣球還在遠處,“你看,這熱氣球,做的時候,三番五次的來御史參劾,說此物大逆不祥,因為十年前,它能將人帶進皇宮,它飛得比宮牆還高,可以刺探宮闈……什麼大逆不祥,這是指我想要弒君不成。為著這事,我將這些作坊全留在江寧,大事小事兩頭跑,他們參劾,我就道歉認錯,道歉認錯沒關係……我終於做出來了。”
“殿下……”
“聞人師兄,這世道,將來也許會有另外一個樣子,你我都看不懂的樣子。”君武閉上眼睛,“去年,左端佑去世前,我去探訪他。老人家說,小蒼河的那番話,也許是對的,我們要打敗他,至少就得變成跟他一樣,火炮出來了,還在越做越好,這熱氣球出來了,你沒有,怎麼跟人打。李頻在談新儒家,也沒有跳過格物。朝中這些人,那些世家大族,說這說那,跟他們有聯絡的,全都沒有了好結果,但也許將來格物之學興盛,會有其它的方法呢?”
馬車震了一下,在一片綠野間停了下來,不少匠人都在這附近聚集,還有一隻熱氣球正在這裡充氣,君武與聞人從馬車上下來。
“我於儒家學問,算不得十分精通,也想不出來具體如何變法如何奮進。兩三百年的盤根錯節,內裡都壞了,你縱然抱負遠大、心性高潔,進了這裡頭,千萬人擋住你,千萬人排斥你,你要麼變壞,要麼走開。我縱然有些運氣,成了太子,竭盡全力也不過保住嶽將軍、韓將軍這些許人,若有一天當了皇帝,連率性而為都做不到時,就連這些人,也保不住了。”
“單靠他們,是打不過女真的。”君武站在那兒,還在說著,前方的熱氣球也在膨脹、長高,拉動了吊籃:“但好在有了格物之學,或許……能夠憑藉這些人、力,找到些轉機,我即便落個剛愎自用的名聲,也不想放下這個攤子,我只在這裡看到有希望。”
“殿下……”
君武走向前去:“我想上天去看看,聞人師兄欲同去否?”
“殿下——”
他這番話說出來,周圍頓時一片喧囂之聲,諸如“殿下三思”“殿下不可”“此物尚不安全”等言語轟然響成一片,負責技術的匠人們嚇得齊齊都跪下了,聞人不二也衝上前去,努力勸阻,君武只是笑笑。
“年關至今,這個熱氣球已連續六次飛上飛下,安全得很,我也參與過這熱氣球的製作,它有什麼問題,我都知道,你們糊弄不了我。有關此事,我意已決,勿再多言,如今,我的運氣便是諸位的運氣,我今日若從天上掉下來,諸位就當運氣不好,與我同葬吧。君武在此謝過大家了……聞人師兄。”
太子在吊籃邊回過頭來:“想不想上去看看?”
聞人不二沉默半晌,終於還是嘆了口氣。這些年來,君武努力扛起擔子,雖然總還有些年輕人的衝動,但整體上算是非常理智的。只是這氣球一直是太子心中的大牽掛,他年少時鑽研格物,也正是為此,想要飛,想要上天看看,後來太子的身份令他不得不分神,但對於這飛天之夢,仍一直念茲在茲,不曾或忘。
此物真正製成才兩三月的時間,靠著這樣的東西飛上天去,當中的危險、離地的恐懼,他何嘗不明白,只是他此時心意已決,再難更改,若非如此,恐怕也不會說出方才的那一番言論來。
過去的儒術……治國之術,在女真這樣強大的敵人前,沒有路了。
“臣自當追隨太子。”
“你若怕高,自然可以不來,孤只是覺得,這是好東西罷了。”
無視周圍跪了一地的人,他不由分說爬進了籃子裡,聞人不二便也過去,吊籃中還有一名操縱升空的匠人,跪在那兒,君武看了他一眼:“楊師傅,起來做事,你讓我自己操作不成?我也不是不會。”
那匠人顫巍巍的起來,過得片刻,往下頭開始扔配重的沙袋。
君武一隻手握緊吊籃旁的繩子,站在那兒,身體微微搖晃,目視前方。
“朝廷中的大人們覺得,我們還有多長的時間?”
“丞相與樞密院的幾位認為,時局不好,兩三年,若運氣好,或還有五年可以休養生息。”聞人不二也望著前方,身體僵硬而緊張,“女真攻下中原之後,立劉豫為王,本就是因為族人太少,需得先行穩定整個遼境。他們在雁門關以北完全穩固之後,首先要做的,便是正式吞併、消化中原。”
巨大的熱氣球晃了晃,開始升上天空。
“只是原本的中原雖被打垮,劉豫的掌控卻難以獨大,這幾年裡,黃河南北有異心者相繼出現,他們許多人表面上臣服女真,不敢冒頭,但若金國真要行併吞之事,會起身抵抗者仍不在少數。打垮與統治不同,想要正式併吞中原,金國要花的力氣,反而更大,因此,或許尚有兩三載的喘息時間……唔——”
下方的視野不斷縮小,他們升上天空了,聞人不二原本因為緊張的陳述此時也被打斷。君武已不再聽了,他站在那兒,看著下方的原野、農地,正在地裡插秧的人們,拉著犁的牛馬,遠處,房舍與炊煙都在擴充套件開去,江寧的城牆延伸,河道穿行而過,烏篷船上的船伕撐起長杆……明媚的春光裡,盎然的生機如畫卷蔓延。
六年前,女真人的搜山檢海曾到過此處的,君武還記得那城池外的屍體,死在這裡的康爺爺。如今,這一切的生靈又活得如此鮮明瞭,這一切可愛的、可恨的、難以歸類的鮮活生命,只是眼看他們存在著,就能讓人幸福,而基於他們的存在,卻又誕生出無數的痛苦……
熱氣球飄蕩而上。
終其一生,周君武都再未忘卻他在這一眼裡,所看見的大地。
武建朔九年的春天,他第一次飛上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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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空下,越過雁門關往北,雪融冰消時,金國的西京大同,迎來了商旅往來的高峰期。
貨物流轉、客商往來、車水馬龍。經過了十餘年的掠奪、消化、內部的休養,金國這個新興的政權,也逐漸孕育出了繁華興盛的面貌。自大同的四門而入,城牆上旗幟如林迎風而展,那大牆上各處走動的,是一隊隊弓強刀銳的女真士兵,城內市集延伸,行人如織,巡邏的官差挺著腰板走在其中,偶爾看見人群中的毆鬥,鬧得不可開交時,上前阻止——北地民風剽悍,這類事情屢見不鮮。
生意興隆的鐵匠鋪中叮叮噹噹,火氣撩人,酒樓食肆裡,天南地北的食物、糕點皆有販賣,但多數還是迎合了金人的口味,說書人拉著胡琴,砰的拍下驚堂木。
衣著襤褸的漢人奴隸雜處期間,有的身形瘦弱如柴,身上綁著鏈子,只做牲口使用,目光中早已沒有了生氣,也有各類食肆中的跑堂、廚子,生活或許好些,目光中也只是畏畏縮縮不敢多看人。繁華的脂粉街巷間,一些青樓妓寨裡此時仍有南方擄來的漢人女子,若是出自小門小戶的,只是牲口般供人發洩的材料,也有大族公卿家的夫人、子女,則往往能夠標出高價,皇室女子也有幾個,如今仍是幾個妓院的搖錢樹。
便是女真人中,也有不少雅好詩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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