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簷下,晦暗的光芒從視窗照進來,寧毅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嘆了口氣,站起了身來。
話是沒能聽清,但事情終究還是看得清楚了。對也好錯也罷,到最終恐怕也只得歸於坦誠,因為到了現在,也只能承認,這件事情已經不在他所能掌控的範圍內,既然這樣,也只好乾乾脆脆地投子認負,至少不要讓她們再在裡面因為自己而受這樣的鬧劇折騰。
推開門,雨在驟然間已經變得非常的大,江寧的天色浸在一片黑濛濛裡。走下樓梯,等到外面的杏兒與娟兒見他竟從樓上下來,都是異常的吃驚,他輕輕擺了擺手,徑直推門進去。這樣的天色裡沒有掌燈,客廳中也顯得昏暗,他過去敲響了臥室的門,裡面原本還有些細碎的聲響,一時間全都安靜了下來。寧毅隨後又敲了敲。
“我要進來了。”
如此說了一句,他將手按在門把上,單手推了一下,只聽“咔”的一聲,那門閂便斷了,門緩緩開啟。寧毅在那才還站了幾秒鐘,才舉步進去,朝那邊掃了一眼。只見灰暗的光芒裡,雲竹站在床邊微有些赧然地將雙手抱在胸前,外袍已然合上,但繫帶並未繫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脫光光後還沒完全穿好衣服的香豔感。蘇檀兒就在她前方不遠的地方站著,朝這邊望來,說了聲:“相公。”語氣之中似乎還有幾分輕柔的笑意。
寧毅看了兩眼,終於還是別過了頭,然後從房間裡緩緩退出去,拉上了門。他本就不是想要進去跟兩人直接聊些什麼,先前的話語無法確定,這時候也終於能夠確定下來。檀兒的思維在某些方面比一般的女子要奇怪,同時也直接得多,從當初她提著火把去燒樓的事情裡就能看得出來了。
她邀了雲竹過來,絕口不提有關自己有關孩子有關私情之類的話題,固然也有她本身善良不願傷人的一面。但眼下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邀約,在目的性上歸根結底與一般的女子還是沒有兩樣的,無非是想要知道心中最關心的事情,寧毅之前會對檀兒的行事感到疑惑,也是因為關心則亂,其實是沒有必要疑惑的。
他在樓上猶豫了好一陣,樓下的房間裡,已經足夠時間發生許多事。他不知道在臥室房間裡雲竹到底有沒有脫掉衣服,或者有沒有更加古怪的、亂七八糟的事情發生。不過基本上來說,就在雲竹解開衣帶的那一瞬間,檀兒其實就已經得到她所想要的所有資訊了。
他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讓杏兒掌起燈盞,過了一陣雲竹才稍稍扶著檀兒從房間裡出來。雲竹神色複雜,偷偷看了寧毅一眼,檀兒的神色當中則看不出太多古怪情緒的端倪來,只在雲竹扶她坐下時,輕聲說了句謝謝。
“相公回來得這麼早啊……”
檀兒輕聲說了這句話,接下來便是極為正常的對談了,她說了邀雲竹回來向她道歉的事,又說了幾句雲竹之前的經歷,令人敬佩云云,這些事情都是寧毅以前便知道的。雲竹大概心中有事,欲言又止,當檀兒留她在家中吃完飯再走,並且請她去看看孩子時,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表示了拒絕:“家裡……還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處理,還有個妹妹,等著我回去呢,天又下這麼大雨了,我想……改天吧……”
看她神色,是真的心裡有事。寧毅以往見慣了各種勾心鬥角,如今卻並不喜歡身邊的人也陷入這樣的氣氛當中,大概又說了幾句,寧毅讓杏兒去拿雨傘,他送了雲竹出門,走到屋簷下時,輕聲道:“別多想了,明天我找你,就算……就算……”他最終也沒能說完自己的心情,雲竹欲言又止,見他這樣說,道:“其實……”但也沒說出什麼,杏兒便拿了兩把雨傘過來了。
接下來自然還是杏兒送雲竹出去,寧毅返回客廳時,燈點搖曳,檀兒雙手捧著茶杯坐在那兒怔怔地出神。他想了想,隨後過去起了檀兒回臥室,檀兒將頭壓在他臂彎上,輕聲咕噥了一句:“相公,聶姑娘以前是官家小姐呢。”
寧毅嗯了一聲。
“難怪我覺得她的氣質真好,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也能出淤泥而不染,這樣的女子,才是討所有人喜歡的吧。”
不置可否的,寧毅又嗯了一句,到了床邊將她放下,臉龐離開臂彎時,蘇檀兒眼中亮晶晶地望著他,輕聲道:“聶姑娘好喜歡你啊……”
寧毅看著她,蘇檀兒臉上帶著複雜又清澈的笑容,貝齒咬了咬下唇,努力地笑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寧毅在床邊坐下後,她又吃力地爬了起來,從側後方抱緊了寧毅,吸了吸鼻子。
“一般來說,出了這些事情,這個時候還願意單獨登門見面的,若不是性格火爆想要找人當面罵一頓,就是那類性格堅強光明磊落也討厭受委屈的。可是聶姑娘一登門,見到第一面時,我便看出她不是這樣的人啦,她是因為喜歡相公你才登門的。”
寧毅沉默著。於人心人性上,蘇檀兒的掌握縱然不如寧毅這般老辣,也是極為厲害的,雲竹的行為落在她的眼裡,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寧毅也無從反駁,檀兒緊緊抱著他的身體,笑了笑,卻又是吸了吸鼻子。
“聶姑娘也是很懂事的人呢,可能是怕相公你為難,有太多的麻煩,所以今天才過來的,她心中可能在想,只要她應對得體,別人就不會胡亂猜測相公你了。可是她沒想過的是,我比她可壞得多啦,我跟她說,相公你告訴旁人她還是處子之身,我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跟人去說,我想看看……”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頓了一頓:“這麼過分的要求,她當時的心就亂啦,相公你知道嗎,這種在旁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的事情,她當時想了想,竟然答應了……我當時就明白啦,相公,聶姑娘她真的好喜歡你啊……她這樣的女子,心性堅韌到這種程度的,把自尊自強看得比什麼都重,可是她喜歡你喜歡到竟連自尊都不要啦……她在青樓之中都能守身如玉,寧願餓死都不低頭的,可她喜歡相公你喜歡到竟連自尊都不在乎了……”
檀兒輕聲低喃,重複著這話語,寧毅靜靜地聽著,過得片刻,才問了一句:“你……你還真的看了啊?”
“相公你去問聶姑娘啊。”蘇檀兒回答過來,大概心情酸楚,連聲音都因為哽咽而有些變了。她咬牙推開寧毅,在床上躺下去,一面哽咽,一面看著蚊帳頂棚,片刻,寧毅也在旁邊並排睡下了。
“我跟聶姑娘……認識有很久了……”
“我心裡面還是在意的。”蘇檀兒哽咽著說話,打斷了寧毅,“我以前覺得,男子不管有沒有文采能力,是個讀書人,去參加那些文會宴席,受女孩子青睞,是很正常的事情。像相公這樣又有文采又有能力的男子,被那些姑娘家喜歡,就算有什麼曖昧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以前相公你總是不參與這些,我還在心裡感到奇怪,覺得相公你與這些人太疏離,可後來我知道,我心裡其實是喜歡得不得了的……”
這話語越說,她哽咽的聲音也就越發嚴重起來,伸手不住揩掉眼淚:“我是那些日子裡每日與相公在陽臺上說話,才漸漸認識相公你的,到後來皇商的事情發生,再到後來的杭州之行,我、我……這兩天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先前不能待相公以誠,現在要遭到報應了啊……”
“我有時候想呢,我也是不會阻著相公這些事情的,小嬋啊,杭州的那位劉寨主啊。相公是有本事的人,有些人喜歡,阻也阻不了,何況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麼呢。家中的人總以為相公是入贅的,怎樣怎樣,可經過杭州的那些事情之後,甚至在那之前,我就知道只要相公想做,贅婿這個身份根本就限不住相公。可是……心裡想是這樣想,我還是會覺得很傷心,不舒服啊,我心裡還是很在意的啊。”
她大聲哭著:“你是我相公啊、你是我相公啊……可你就是入贅的嘛,你就是入贅的……你為什麼要入贅啊,你當初娶我不就行了嘛……你為什麼要入贅啊……”
寧毅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去說,以他而言,這件事情映照的終究只有他心中的愧疚,以他的立場而言,無論事情發生到哪一步,蘇檀兒也好,聶雲竹也好,都是沒有錯的,怎麼可能有錯呢。如此哭過,發洩一陣之後,妻子便在懷中恢復了些許理性了,只聽她哽咽著說道:“相公你喜歡她,我知道的,那就……找個時間娶她進門吧……若是聶姑娘這樣的,還算是……還算是配得上相公你的……”
“我沒有想過要娶她回家……”
“……呃?”
寧毅的這句話令得檀兒微微愣了愣,正要說話,只聽“啊——”的一聲慘叫聲撕裂了外面的風聲雨幕,遠遠傳來。那慘叫聲撕心裂肺,叫得悽慘,卻顯然還是蘇府府中的人。若是一般人恐怕只以為是某個地方出了什麼意外,有人受傷,但寧毅與蘇檀兒才從杭州回來不久,對這樣的叫聲頗為敏感,這時候也就愣了愣。寧毅抬起頭目光朝窗戶望過去,蘇檀兒淚水未收,心中還想問:“為什麼。”但片刻時間內,也與寧毅一道聽著雨中的動靜。
那一聲慘叫之後,大雨中的聲響再度平靜下來,遠遠近近的一時間沒有後續反應,但蘇家想必還是有許多的人被驚動了,再過得一陣,家丁示警的呼聲、鑼聲陡然間在雨裡沸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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