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只有些微的涼風吹進房間,透過房間側面的視窗,能夠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時的更。
詹雲海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要說家世,也沒有什麼好的來由……小的時候呆的是個小村子,七歲上福建遭了場旱,跟旁邊的村子搶水,村子裡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斷了腿……家裡沒勞力,娘就帶著我下田,又過了幾個月,山裡土匪也下來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瘋瘋癲癲的……”
“……然後……還是七歲,娘抱著我渾渾噩噩的去海邊,交給一個船老大,開始走海,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嗎,海上沒規矩,一旦離了陸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兩年船,就開始學著拿刀……兇性都是那時候學的,不過船老大是個好人,教了我幾本書,可能是看我不傻,指著我替他送終……”
“……終沒撈著送,十四歲的時候,在海上遇到了硬點子,船被幹沉了,我跳了海……在海里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讓人排在船舷上挨個殺,一個個往下掉……我趴了塊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飄了多久,命大,居然沒死,那以後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辦法回去找娘,沒找著……走的時候年紀太小記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後來的料想,大概是瘋了吧……瘋了比死了好……我那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裡的土匪,十五歲混進了當年殺我爹的那個土匪窩裡,到了十六歲上,終於找到機會讓他們內訌了,然後還下了藥,本來想把領頭的幾個蒙倒綁起來,把他們的家裡人一個個吊死在他們面前,誰知道他們家裡人也還挺剛烈……”
“……一幫女人小孩,拿著刀子叉子,過來殺我,差點讓他們給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們幾個當家的一把火點了,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著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裡放了幾個被抓進來的無辜的人,就那樣,認識了小湘兒,小湘兒也救了我……”
“……不久之後黃家人過來,把我也救回莊子,醒了以後問我什麼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說出來,黃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俠了,詹雲海詹大俠,嘿嘿……”
……
“……我後來還去讀了書,學了點文縐縐的禮儀……周兄,你這輩子有遇上過那樣的人嗎?就是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伱說,小湘兒就是我眼裡的那個人,我這些年在綠林間打拼、殺人,有些時候也會後怕,那時候我就會想一想她,我在外頭跑,許多時候看到了好東西,也會帶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兒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納她,我都會殺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別嫌我煩,是這天太熱。”
“你個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熱。”一旁床上,左行舟用雙手枕著頭。
“嘿,周兄,我將你當自己兄弟……其實這麼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擔心,將兄弟你拉下渾水了……”
“這個時候,說的什麼渾話,咱們早不是第一次拼命了吧,更何況富貴險中求,你的那份銀子都給了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頂多,促成你與那小娘子親事之後,給你們包一份大大的紅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對了,周兄在外頭的時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來?”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過你與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樣,你敢打敢殺,倒是與我一般了。”
“你沒看錯,在中原時,原本是書香門第。”左行舟望著外頭的星空。
“那……”
“有什麼可那的,大族子弟,整個大族都沒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過頭來看他,“莫非還學不會拼命?”
對面的詹雲海沉默了片刻。
“……原來是這樣啊……這些年,外頭真打得那麼慘嗎?”
“……”
“我這些年,倒也見過一些從外頭拖家帶口跑來的人,倒是覺得,無非也就那樣了……”
左行舟微微嘆了口氣。
“……就比如,跟你結了仇的那幫土匪,他們這次包圍了整個福建,整個福建都打不過,所有人都要獻出金銀,甚至獻出家裡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還報不了仇……”
“……”詹雲海沉默了一陣,“那倒是很苦了。”
過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說,那這幫女真人,會打到福建來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左行舟望向他。
詹雲海的目光望著屋頂,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實……也就是考慮到跟小湘兒以後的事情,以前……在外頭打殺到累的時候,就想,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到個頭啊,小湘兒也跟我說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的住下……其實沒這麼簡單,福建這塊地方,不跟著宗族,日子可不好過,但也總是會想,其實如今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兒十八了,這次事情做完,小湘兒嫁給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
“心裡有了人,那就多了牽掛,有時候想金盆洗手,有時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兇啊,打過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將來打來福建,可怎麼辦。不過我想,福建這麼多山,我跟小湘兒躲進山裡,總該能躲過一劫……”
“……”
“……不過,周兄你呢?你怎麼想?”
“……啊?”左行舟原本只是沉默地聽著,此時,才微微的有點意外地反應過來,“什麼……我怎麼想?”
“外頭的人,多數沒什麼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樣,你看,你是大門大戶出來的,家裡人也沒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會怎麼樣啊?是拿刀跟他們幹,還是跟著我們,去山裡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著。
隨後,聽得那詹雲海說道:“周兄,我們……結拜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總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該有個結果了,我和小湘兒可以去山裡,周兄你怎麼辦呢?然後我也想到,我沒有父母,周兄你也沒有家人了,我們又這麼投契,那不如插草為香,結義算了。這樣一來,倘若周兄你將來拼著一口氣,要為家裡人報仇,我便能出手幫你,要是賊人勢大,能夠去山裡,咱們便一道去山裡,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啊。”
星火微芒,風也無言,安靜的房間裡,左行舟側頭望著他,神情微動,良久無言。也不知什麼時候,方才發出一聲嘆息:
“……你個神經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瘋勁才行的嘛。”星光滲進來,那道身影翻身下床,“來來來,周兄,咱們這就插草為香,共效桃園三結義,說不定再過百年,還能傳為美談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兩道身影又從房間裡出來,在破落的院子裡插草許願,說了些瘋話,結為兄弟。
此時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內的光芒多已黯淡,空氣也涼爽起來,正是人們最適合安眠的時間。再過得一兩個時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許的火光,官員們坐了轎子,小販拆開了路邊店鋪的門板,迎接新一天的開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員的朝會自涼爽的晨風中開始,到得太陽昇起來,宮城內的情況似乎也隨著天氣開始變得熱烈了。
這一天的早朝,氣氛焦灼。
巳時過半,散了朝的官員去往各處,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御書房又呆了小半個時辰,方才離開這裡,朝宮城一側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軍統御之所,其職責一是負責宮禁安全,二是統領特務,主官職銜目前由成舟海掛名,實職則由副使鐵天鷹署理。
作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來的出色事務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縝密而深沉,過去在周佩接下長公主府期間做過大量的協助,算得上週佩的半個老師,也曾接觸過許多不太能見光的特務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後,他作為多面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對內要負責與長公主府的各方接駁,掌管特務、總理與福州各個大族間的協調與見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對外也曾經陸續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總之比較麻煩且比較敏感且比較需要主心骨的事務,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員的身份出現。至於皇城司的事情,在鐵天鷹頗為得力的情況下,他反而是極少操心的。
至於師兄弟中行事更為穩妥圓滑的聞人不二,如今則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寶貝的工部,作為皇帝在這方面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種想法了。這是題外話。
進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裡側的房間,鐵天鷹、左文軒以及作為鐵天鷹弟子也是眼下刑部總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經等在這邊了,左文軒給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進來之後,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會,吵得不可開交,鐵大人應該是知道的了。現在裡裡外外的局勢都緊張,說到四月底的案子,又說起外頭的各種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兩邊都被申飭了一番,陛下也有點著急,說就一個女人,怎麼現在還抓不住,外頭差點說她要打到皇宮裡來了……”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當然,具體的緣由不止這些。但現在我們到底知道了一些什麼,整個事情,大致是什麼樣子,我還是想跟幾位大人一起合計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轉達情況。”
作為親自負責皇帝安全的官員,諸多事情鐵天鷹都是擁有奏報許可權的,但眼下很顯然整個案子只推到一半,沒有決定性的進展,鐵天鷹便不可能將各種瑣碎的情報和資訊直接交付上頭。但由於朝會之上被髮了難,便需要幾人一起做一個階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說完,鐵天鷹便點了點頭,朝宋小明示意,對方也隨即站了起來。
“回大人的話,城裡傳的訊息,目前看來,還是以煙幕居多。”宋小明說道,“自四月底候官縣案開始,卑職在城裡已經抓了審了不少人,私下裡也各方打探,發現在福州城這一塊,關於陳霜燃的傳言雖然繪聲繪色,但道上的動靜卻不算大,她在城內放的各種傳言,更像是在造勢。”
“造勢……事情還沒做,頂著風頭把聲勢鬧大,這是要幹什麼?”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眾人。
“我跟鐵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議了,兩個可能。”左文軒道,“第一個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搗亂,陳霜燃這種人嚐到了甜頭,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覺得自己想出了什麼天衣無縫的計劃,所以先鼓聲勢再做事,希望自己一舉打出名頭;第二個可能是,事情還沒做,就扔煙幕,那他們本身,就是更大的煙幕。”
“綠林之人,不足倚仗。”鐵天鷹開口道,“這是景翰朝寧毅尚在時便有的結論,老夫體會極深,從武林間以名義利相誘,糾集一夥兇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舉,這樣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滲進去,寧毅在密偵司管綠林事務時,多少刺殺都是尚未開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門,幾乎斬草除根。這些事情,我們現在也在做。”
左文軒點了點頭:“當時的安排,是在剿滅梁山之後,訓練了一批人手,每月丟擲兩到三人於綠林間,往往是以缺錢、貪名、好勇鬥狠為掩飾,事實上,只要敢打敢拼,不多久就會被人僱傭。”
“那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訊息?”
“山道上的情況,今年有些亂。”鐵天鷹道,“自去年公平黨內訌之後,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無數的亡命徒做鳥獸散,至今年開春,注意到許多吃刀口飯的人由北面進了福建,他們想要錢,首先選擇的是殺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這種手段招兵買馬,我們丟擲去的人,一時間接觸不到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無法確定還有哪些宗族參與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們現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擺了擺手:“暫時不宜再抄家殺人了。”
他說了這話,宋小明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一旁,鐵天鷹從書桌上拿過來一迭卷宗。
“除了陳霜燃在城內放風,鬧得人心惶惶這一點,眼下能確認的,尚有兩件事,其一,鴿子房的線報,確認蒲信圭、曹金龍已經北來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們一度在城外發現了疑似曹金龍的蹤跡,但他武藝不錯,打傷幾個捕快後最終逃了……”
“其二,城內雖然暫時動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甌這些地方,已經開始有部分大族慫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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