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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5章 凜冽的冬日(九)(1/2)

作者:憤怒的香蕉
十二月初八,成都平原上天色陰鬱。
視野前方,延伸的官道穿過鉛灰色的野地,路邊的一片村莊裡,處於農閒時節的村民們正成群結隊地穿過鄉間小道,去到附近的學堂棚屋中上課,又或是在打穀坪上操練佇列。
視野這端的近處,十幾輛大車正在道路旁邊的山坡附近修整,有人叮叮噹噹地敲打壞掉的車輪,寧毅站在山坡上,舒展著身體,看了一陣遠處村落裡的景象,蹙眉沉默。
於他而言,委實是奇妙的感受。
“……此事最終能成,華夏軍可與三皇五帝論功。”旁邊,一位長著張馬臉的道士正拿著幾張報紙走過來,看著寧毅的目光,道:“寧先生想必也頗為感慨吧。”
雖然一貫以來自認隨和,但這十餘年來命途多舛,當年在密偵司時便混成了綠林人的公敵,弒君之後更是常年被刺殺,以至於寧毅的身邊安保工作一直是重中之重。眼下能夠在這樣的營地間輕易地接近寧毅並隨口說話,足以證明這馬臉道士在華夏軍中的地位不低,這是華夏軍格物研究院的元老級人物,公孫勝。
當年搗毀梁山之後,對於上方的人物打趴了一些,招降了一些。公孫勝是個心性不算太淡泊的道士,一開始是半威逼半招攬,讓他將手頭上的火藥技術傳給一幫學徒,後來雙方合作還不錯,寧毅這邊待技術人員向來寬厚,各種奇思妙想與格物方面的設計也令得公孫勝見獵心喜,由此便徹徹底底地入了夥。
他當年做妖道混過社會,腦子靈活,對許多想法都能觸類旁通,領會精神;還練過多年的武藝,身體極好,常年九九六,依舊精神矍鑠、容光煥發。在華夏軍中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人。對於這種好員工,寧毅向來是不吝嗇當爸爸一樣捧著的,此時見他手上拿著的報紙,刊登的也多是關於土地改革的新聞,顯然眼前的老道也在為這場翻天覆地的革新歡欣鼓舞,頗為難得。
土地改革的時間自這一年的十月底開始,伴隨著沸沸揚揚的聲浪,至於十二月上旬,已經有第一批完成授課並透過“考試”的農戶順利地分到了田地。由於各地扯皮的狀況都不相同,目前這樣的人數並不多,但整個事情已經登上報紙,相傳與各人的口耳之間。
“公孫先生也說了,要最終能成才行。其實古往今來依靠強權進行分地,只要想做誰都做得到的,即便是當年的梁山,替天行道,要強迫人把地給分了,刀架在脖子上也沒人敢說幾個不字。但問題是,分地之後,人手上的生產資料依然得是土地,而不能是暴力。”寧毅神色複雜地笑了笑,“我們現在依靠暴力把地分了,接下來要擔心真正的問題。”
公孫勝這些年對政治已經不太感興趣,方才表達的只是樸素的喜悅,此時微微蹙眉沉思。寧毅雙手叉腰扭動著身體:“其實,我倒也不是為分地感慨……我在想馬車。”
“……啊?”
“馬車不夠好用啊,我都快散架了……”自土地改革開始,便在外頭各處巡迴奔走的寧毅嘆了口氣,指向前方,“將來把土地收上來,以成都為中心,這一圈,軌道馬車依官道而建,畫一個大圓,就是成都的三環線,第一批進行了土地改革的這些村子,都能首先富起來,這才是正經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頓了頓:“但是軌道馬車這個事,木製的車軌,損耗大,如果不是商業流動特別密集的地方,維護起來,未必合算,而且依賴平原地形,將來實用性不算廣泛,目前只能算是軌道車的大規模實驗。我的意思是說是,公孫先生,格物院那邊蒸汽機原型的製造,是重點,人造動力源取代牲畜,將來才會真的變成一個嶄新時代的開端,可以與三皇五帝論功媲美的那種,我這邊最近事情多,格物院去得沒那麼勤,你要幫我多看著點,別又像林靜微一樣,讓那幫人把自己給炸了。”
基於老闆的本能,他又順手給公孫勝打了點雞血。
公孫勝點頭應諾。
“……另外一方面,紫膠是個問題,這東西將來的應用度會很廣,不光是在電線上頭,你看在馬車的減震上面,過去讓造出來的彈簧墊片是一個方面,接下來如果能用紫膠這類有彈性的東西,在車輪下面包上一圈,我們就叫做……輪胎吧,馬車的顛簸小,上頭車架的磨損更少,不管載了人或者貨,也都能跑得更快。但這個東西現在的產量實在太少了,要增加,格物院、化學院那邊,也尤其要注意這方面的人才……”
冬日陰鬱,遠處的天際似在下雨,寧毅便絮絮叨叨跟公孫勝說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格物院整體上算是寧毅親手經管的機構,而在寧毅之下,只有林靜微、公孫勝等少數幾人能夠管理全域性,如今林靜微受傷修養,寧毅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年關將至之際,也只能將他對未來的規劃與其餘人等做一個大概的交代。
當然,也有一些事情是他沒有辦法說出來的。
土地改革要取代鄉賢,先決條件是中央得具備管理地方的能力,而這種管理能力的先決條件是資訊的高速傳遞。資訊傳遞的高速需要電報,電報需要有電,而電的發展,需要絕緣外皮,而絕緣外皮需要橡膠。
橡膠是大航海時代之後才會傳入亞洲的東西,目前整個歐亞大陸恐怕都沒有這個東西的存在。
從原理上來說,電的製造非常簡單,然而對於橡膠的替代品,寧毅找了許久也只找到了紫膠,這東西又名蟲膠,乃是紫膠蟲汲取樹脂後分泌出來的東西,眼下算是染料的一種,也有的用作中藥,但總的來說,產量稀少。
用蟲子吸樹脂、然後分泌紫膠……相對於整個工業革命級別需要的橡膠物質使用量,將來在資本需求的推動下,說不定紫膠蟲會變成與蠶同等重量級的經濟類昆蟲,而包括大理在內的整個南方甚至整個東南亞,都有可能變成生產紫膠的殖民地。
想一想將來紫膠蟲遍地的景象,寧毅便覺得這個未來稍微有點恐怖。
如果全力支援遠在東南的君武推進大航海技術,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在未來三五十年內完成大航海,從南美取回橡膠樹……
當然,這樣的想象過於超前,是隻屬於寧毅個人的快樂了。他一面舒展身體一面跟公孫勝聊著關於未來的隻言片語,某一刻,忽有奔馬穿過有少量客商行走的官道,朝這邊的車隊營地中過來。
是秘書處傳來的加急情報。
寧毅在外之時,這種需要單獨送來的情報自然重要,但眼下這份倒算不得機密。過得片刻,在寧毅的失笑中,情報被傳給公孫勝,再傳給其他人。這天跟隨過來的部分人員便都知道了不久前發生在汴梁的大事。
“鄒旭誤我。”寧毅笑道,“動作慢成這樣,害我多給劉光世交了兩筆貨,現在都歸這傢伙了。”
一旁準備離開的公孫勝此時又蹙著眉頭靠過來:“天下時局大變,接下來成都怕也要生亂,寧先生是不是……回去坐鎮才好?”
自寧毅從成都跑出來,巡迴輾轉,類似的勸諫在隊伍當中便已有了多次,公孫勝這算是故事重提。事實上他早年間在江湖上混跡,此時說起“天下大變”,眉宇間依稀還有幾分“妖道”指點江山的感覺,寧毅看了亮眼,啞然失笑,自然沒有將心中的這份想法說出來。
“……天下哪有大變。些許小事。”他道,“咱們做好自己的就成。”
天上的雲依舊流淌,原野上灰濛濛的,遠處的村莊之中,關於分地的課程依舊在進行。過得一陣,車隊修整完畢。寧毅登上馬車,宣佈啟程時,紅提也過來了,她也清楚了遠在汴梁發生的事情,此時笑道:“他們說你不想回去。”
“私奔要有私奔的樣子嘛。”寧毅拖著她的手笑道,過得一陣,他掀開車簾看看外頭的景色,低聲道,“總覺得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被關在一個小院子裡頭,為大局計,再也出不來了,那趁現在有空,就多跑跑。”
“鄒旭跟那位戴夫子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嗎?”
“大家去到自己該有的位置,沒有什麼意外的東西。不礙事的。”
話是這樣說,但是在車上坐了片刻,寧毅還是拿來紙筆,寫下一些東西。
“交總參:華夏軍於西南九死一生打敗女真,攢下些許聲名,戴夢微兩度背刺、出賣同伴,被稱作今之聖人,而今誑稱收復汴梁。對於此事,軍中同志觀感為何,如何引導,請各負責同志酌情商議為宜……”
“交秦紹謙、何志成:年關將至,士兵當中思鄉之情是否更甚。我認為可於軍中進行新一輪登記摸底,記錄所有士兵家鄉所在,並結合土改局勢,對於士兵返鄉後的規劃,極其對分田分地之期待,展開一輪調研、討論。這兩年川蜀平靜、發展迅速,開會多戰鬥少,于軍中怠戰之情,須有一輪警惕……”
“交宣傳部:……”
外頭的雲層低沉沉的,給人快下雪的感覺。
寧毅伏案書寫。馬車穿過平原。
******
“下雪了哩。”
十二月十一,成都。
於和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了女人溫軟的聲音。
他揉了揉額頭:“幾時了?”
“剛到巳時。”女人道。
“啊……怎麼不叫醒我……”
“叫醒伱做什麼嘛,叫醒你你又來說我。”女人道,“你說你昨晚,怎麼那個時候才過來哩,和你說話,你也不聽,急匆匆地就睡了。我原本以為你在高家姐姐那裡睡呢,看見你來了,心裡歡喜,想跟你說幾句,你卻不睬我……”
絮絮叨叨的聲音之中,身材嬌小卻甜美的女人擰來了帕子,極盡溫柔。往日裡這瑣瑣碎碎的聲音常讓於和中覺得美好,但此時心亂,卻沒來由地覺得吵,他擦了擦臉,尋找衣服。衣服被女人拿到房間裡的椅子上了,收了帕子,才又慢吞吞地給他拿出來:“有事啊?”
“沒有。”
“沒有你就陪陪我啊,方才外頭下雪粒子哩,成都這天氣,一年到頭難看見雪……”女人碎碎地說了幾句,又想起一件事情,“哦,昨夜你回來便睡下,有件事情忘了與你說,昨日晚間的時候,嚴先生到這裡來了一趟,匆匆忙忙似是來找你的,讓你今日有空去與他碰個面。我看他的樣子啊,似有大事,是今日早上大家都在說的……劉將軍被殺了的事情嗎?”
擺設溫馨的房間之中,女子的聲音聽來隨意,正在穿衣服的於和中卻陡然間怔了怔,嚴肅的目光朝著那身材嬌小的女子望了過去。
在成都的一年多時間,他的地位水漲船高,因此在歡場上結下兩名“紅顏知己”。眼前名叫衛柔的女子看來嬌小柔美,許多時候甚至顯得天真無邪,實際上卻也是風月場中有過偌大名氣的人物,在過去被稱為名妓,如今在社交場上高低也會被稱作某某“大家”。劉光世身死的訊息何其重要,她此時提得看似隨意,實際上心裡是如何想的呢?
一年的時間,睡過許多次了,對方與自己這等“大人物”結下姻緣之後,日常的表現也更加隨和居家起來,但這一刻,於和中心裡閃過了疑問。
只見女子的目光依舊清澈,隨意地問過之後,將帕子在手中擰乾,又在木架上掛了起來,回過頭來,察覺到他的注視,眨了眨眼睛:“這樣看我作甚……”隨後聲音卻微微轉低了,露出些許擔憂來:“郎君不說,我也不好問,劉將軍若然沒了,你……沒事吧?”
於和中被這樣的擔憂所安撫,想了想,繼續穿衣服。
“我有什麼事,倒是老嚴他們,這次麻煩真大了。”
他的話語和神情都平靜起來。
過得一陣,穿好衣服,於和中又在衛柔的服侍下用了些許的早餐,吃飯的過程裡,他儘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些,快要吃完的時候,聽得女子隨意地提了一句:“那出了這樣的事情,郎君該抽空去見見李姐姐吧?”
“看情況吧,先去見見老嚴。”於和中隨意道,“華夏軍忙著土地改革,師師那邊日理萬機,我也不好隨隨便便就說要見她。”
“劉將軍這麼大的事情……”
“對華夏軍來說能有多大?土地改革是謀萬世的事,我覺得他們未必有多在乎。”於和中說出了對華夏軍無比了解的言論來,事實上,這也是他在社交場上一貫的姿態,“當然,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得找人問問了……”
如此吃完早餐,於和中一臉鎮定地離開這處別苑時,冰涼的雪粒子從陰沉的天空中落下地面,化開後像是給道路上塗了一層油。身披蓑衣的報童跑過了街道。
“……賣報賣報,中原大戰局勢明朗,劉光世將軍被各方出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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