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市面上,人心惶惶。”看著那些燈光,於和中道,“外頭那些老儒,都說寧毅失心瘋了,想成千古霸業,也不是這樣乾的。”
“他哪次不失心瘋。”聽了於和中的說話,師師笑了起來,“從當年的弒君,到後來打西夏,然後打女真、殺婁室,再到小蒼河那幾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戰,他就是隔幾年就發一次失心瘋。習慣了就好了。”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次,大家覺得可惜了。”於和中道,“你看看外頭這光,師師,你有沒有覺得,它已經比當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兩百年汴梁,沒有了,大家才都覺得可惜。”
“數字上說……”師師停了停筆,“確實已經超過了。”
“就是這個意思吧。兩年成都,已經超過兩百年汴梁……最近在外頭,那些老儒新儒,心情很複雜,師師你知不知道,大儒何榮超,前兩天說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書,請寧先生收回成命,國家奪人田,說要打地主,為了公平,聽起來很漂亮,但是當這國家到了二世三世,誰來阻止這國家的敗壞?何榮超這人,一向是反對新文化的,有點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寧毅要做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沒得過,居然就要上摺子。”
“這倒確實是。”師師抿了抿嘴,笑,“最近往上頭遞摺子的人不少,很多過去都不想跟我們說話的,這次都忍不住要來規勸一番。這是好事啊,寧先生那邊說,這是對我們過去兩年工作的肯定。”
“肯定自然是肯定的,最近兩年成都的狀況,尤其是格物學的效率之說,那些儒生私下裡說,寧先生確實有遠見。就算是不願意承認寧毅的功勞,現在儒生那邊不也是大推墨子,說墨子要與孔孟並列,成千古聖人……但他們擔心也是真的擔心啊,這一次都不算是梗著脖子說硬話了,人家居然開始跟寧毅服軟了,你折騰歸折騰,別把成都給折騰沒了……”
於和中說著,忍不住失笑,只過得一陣,方才道:“師師,寧毅那邊,就真的沒有一點害怕?人家這些老儒新儒,用新詞來說那可是一輩子搞教育的,我看過最近的宣傳,說是讓啟蒙後的民眾來制約政府,但是……這就是漂亮話啊,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那些鄉下農民他們懂什麼?要教到他們懂理、而且是大範圍懂理才行,但是你看那些大儒,自己家的孩子都沒辦法教成大多數懂理,成材的不過那麼幾個,他們就是最懂教育的,所以才怕……”
師師停下筆沉默了片刻,於和中也頓了頓:“而且……說白了大家需要的是什麼?不就是這麼個太平盛世嗎?師師,我生性愚鈍,但最近聽來聽去,我也聽懂了,那些儒生啊,說起來反對寧毅,因為寧毅說要滅儒,他滅儒是因為要發展格物,可是格物已經發展起來了。他現在兵強馬壯,將來那些火箭什麼還能發展,有朝一日他打敗女真人,收服天下,將成都的盛景鋪開,我看他喊著滅儒,那些儒生也就真能忍了。寧毅對他們有意見,有意見就有意見,可以妥協的,但是土改這一步,何必呢?所有分田地的,你看看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而且……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啊,師師,我也害怕……這成都的繁華,會忽然像汴梁那樣沒了。能做到現在這裡,已經可以了,真的非常可以了……”
話說到這裡,房間裡安靜下來,師師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幾筆,隨後笑道:“你這到底是幫誰打探的訊息?”
“嚴道綸啊,還能是誰。”於和中並不避諱,“這件事情,按照你們的宣傳,要是真做到了,那當然是千古未有之偉業,就跟天下大同一樣,做到了誰不是千古一帝?萬世聖人?但是做不到會死的啊,你看寧毅這樣孤注一擲,把那些反對他的酸儒都給嚇傻了,其他人當然也怕……嚴道綸他們最近在忙著開廠搞錢,他也希望成都的發展能千秋萬代,我看他快忘記劉公給他的使命了。此間樂,不思中原嘍。”
“……所以嚴道綸想要知道些什麼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們這邊能有多堅決。然後,要是地真的收上來了,將來是怎麼個用法,大家能不能從中分一杯羹……還能有什麼?”
師師這邊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面,確實是這次工作的重點,但是和中你知道,這個章程肯定是根據收地的狀況,要有變化的,所以目前是個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順利,接下來會帶動大量新規劃的出現,哪些地分給村民,哪些搞商業發展,哪些通路,這都需要整體計劃,所以暫時我也想不到找誰能拿到好處。當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過程裡能鑽什麼空子,這個事情,我們現在也很想知道。”
“嚴道綸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這次收地會有多堅決,會不會妥協,能不能談,甚至於會不會殺人,會殺多少人。這麼說吧……當年在汴梁,任何人處於寧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會選擇殺皇帝,但他說殺就殺了……”
“……後來到小蒼河,西夏人入侵,華夏軍不過區區萬人,據我所知,左端佑勸過他,但他說打,還是打了……接下來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婁室為帥,希尹派人到小蒼河勸說寧毅,名義上歸順,結果你們也知道……到後來包括小蒼河的幾年大戰,包括西南大戰之前,整個天下都已經淪亡,希尹還是派人,說大家可以談,寧毅只說,你們來了西南,我埋了你們……”
“和中,華夏軍每一次休養生息時的態度,都非常溫和,寧毅做生意,秉承的是與人為善的態度,這幾次大的抉擇之前,華夏軍都像成都這兩年一樣,努力發展、努力做生意……包括成都的這兩年,我們敞開大門接納所有人,寧毅甚至讓這些大儒在報紙上隨便發言,很多人是反對的,但最後迎來了大發展……現在那些儒生很珍惜成都的發展,就好像成都的發展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一樣,也好像發展成都的這兩年,寧毅的心是跟他們站在一起的,其實不是,寧毅的態度一直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這些人偶爾理解他,偶爾理解不了他,理解不了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寧毅的態度發生了任何變化……”
“其實有些時候,我也理解不了他,過去有過爭論……”師師笑了笑,“但是這麼多年,很多事情,證明他是對的。和中,你可以告訴嚴道綸,讓他看看這個城市裡政治的運作,八月裡代表大會正式透過推動四民思想落地的提案,中旬過後,六百多個代表舉手透過土地改革的基本思路,接下來七個部門陸續開會,架起基本框架,透過發令,研究辦法,然後開始從中低層調集工作組,宣傳部這邊整理宣傳材料,制定宣傳策略,工作組開會之後進行訓練,寧毅參與到了每一次實際訓練裡……”
“兩個月的時間,成千上萬人的運作,三天前公佈了第一批一百個村子的名單,第一批人員已經派出去了,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其實也已經有了預案。從第七軍調來的六千人在各個節點上換防早就完畢了,負責這次領兵的,是寧毅的那位劉夫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些年她一直是最支援四民的人,為什麼讓她上?”
“這段時間過來成都的大地主,有威脅說要上山的,我們這邊有收集資訊,但是軍隊一概不動,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不做預防。接下來你可以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在這件事上,預案的安排非常明確,任何人敢行動,華夏軍就會行動的。”
“外頭的大儒給寧毅那邊遞摺子,希望他收回成命,寧毅覺得好笑,你知道他怎麼說這件事的?這就是一個……發動了的機器,成千上萬人都是這個機器的部件,有人擋在這個機器的前面,機器會碾碎他,有人要在內部給機器弄點問題,會有人來維修它、清理它。成都兩年的繁榮,讓外頭的人以為他很溫和,以為華夏軍是個溫和的……大市場……”
“但是在決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華夏軍從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勢力都更堅決。如果要用敵人的說法來形容,華夏軍做事,可以比公平黨人,更加兇殘。何文他在西南聽了幾年課,出去之後搞得一塌糊塗,卻仍舊成了一方梟雄,但你可別忘了,寧毅在這件事上,已經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書桌後頭的話語柔和,即便是兇殘二字,輕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說童話故事一般,帶著奇特的溫柔。於和中倒是愣了愣,兩年的時光,處於成都這個溫柔鄉之中,他在恍然間也以為華夏軍成了一個與人為善,接下來似乎是闊氣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團體,但師師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這是一個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讓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回想十餘年前,見過立恆,居然與他一道高談闊論,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師師想了想,也笑:“只要想見,接下來也可以見得到啊,於兄,華夏軍……有自己的理想,這些年來,也都在踏踏實實地做事。最近雖說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話說到這裡,於和中擺了擺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這一生愚鈍,師師啊,你……這個……咱們不說這個了,好吧。其實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瞎說了,你說,要是這次劉公中原大戰順利,抓了鄒旭,我是不是能升個官什麼的,我現在也就是這件事犯嘀咕……”
師師扶了扶額頭:“這個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說不懂,實際上對於和中的苦惱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為劉光世與華夏軍之間的中人在成都享盡清福,擁有了從未有過地位,但這也是劉光世想要交好華夏軍,而華夏軍這邊又有她在託底的結果。而一旦中原大戰出現結果,雙方的關係恐怕就要有新的變化,作為本事並不高強的他而言,自然難免感到焦慮。
但事實上,師師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於前段話語當中,他做出了拒絕,作為朋友身份,師師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許多的抉擇,終究需要他自己承擔後果。
她低頭寫字,兩人隨後又聊了幾句。於和中錯開話題:“你說寧毅……他現在都在忙些什麼呢?每天應該是開不完的會吧?”
師師抬起頭來想了想,微笑:“最近確實都比較忙,不過今天這個時候,難說,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這是什麼啞謎?”
“也不是啞謎啊。”她笑道,“大夫人過來了,可能在陪著逛街呢。”
說罷,便又低頭寫起作文來。
於和中長吸了一口氣,扭頭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離,他回憶起民間對寧家這位大夫人的各種說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觸的眾多商人口中,對於哪一位的可怕,有著更多、更為具體的形容:“蘇氏的那位當家,那可是個厲害角色,一般人想見都見不到的……”
回過頭來,口中一時間有無數擔心的話語想要說,但最終,求生欲還是制止了他的這種行為。
“那……我先告辭了?”
“去吧。”
燈火下,師師搖了搖筆尖,笑著說道,隨著她這微笑的動作,燈影間劉海晃動,被燈光染成黃色,依稀竟還像是當年礬樓中的黃毛丫頭。然而時光飛逝,於和中知道,他們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轉的燈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與漫天星光交相輝映。就在於和中走出師師居住的院落,並且為某位人物的到來感到惴惴不安時,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牆上,正有一行人在高處眺望遠方的城市夜景。
遠遠的,城市外圍軌道馬車亮起的燈盞,儼如點點滴滴排隊前行的螞蟻長列,置於眼中,令人嘖嘖稱奇。而在城市的內圍,無數的光芒鋪展,水路上的樓船、道路上的馬車、一處處院落間的雕樑畫棟猶如精緻的模型盡收眼底。
如今在許多傳聞中已經被人們視為可怕存在的寧家大夫人蘇檀兒此時一襲簡單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牆上瞪大了眼睛觀看著這一切,她向來是江南水鄉女子的瓜子臉、骨架並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顯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顯得柔美,雖然這些年經歷了許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面前顯得雍容沉靜,但在面對寧毅時,卻仍舊有著相對活潑外放的一面。
“已經比江寧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牆邊,望著遠處感嘆。
華夏軍盡收成都平原後,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成都觀光,相對於上次,一切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寧毅從旁邊將一個望遠鏡遞給她。
“已經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邊,軌道馬車,我跟你說過的,沒見過吧?以後軌道和車廂都換成鐵的,嚇壞你們這些鄉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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