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成都城內逐漸亮起燈火,先是零星的點滴,隨後變成一片一片浸潤開去的光湖。
自寧毅到來之後孕育了十餘年的格物學成果,在成都大規模爆發兩年之後,已然令這裡成為了整個時代最為特殊的存在之一。
城市外圍的工業區正在朝著遠方鋪展。點點滴滴的燈火說明了許多工場即便到得夜間仍未停工的事實。以華夏軍的軍工為核心,大量的外來湧入者也引爆了城市的內需,水泥、磚石、泥沙、木柴……種種與建築、民生有關的行業都在蓬勃發展,而隨著華夏軍大量開放的技術共享,無數的外來商人開始在這裡紮下根來,學習與推動著各種工業、手工業的技術。
川蜀自古天府之國,但在太平時節時,由於中原的繁華與興盛,這邊頂多也就是不錯的養老之地。但在中原與江南盡皆淪陷、戰火四起後,華夏軍擊潰女真西路軍的戰績,終於引來了大量豪紳、商販的進入。
過去武朝的商業便頗為發達,到得如今,只要是還有些心氣、有些家當的商販,大多都會想著來西南看一看,而一旦他們看到了華夏軍公開的技術,人們或多或少地也會在這邊付出一筆投資,紮下根基來。因為只要是有眼光的商販都會知道,哪怕在西南賺不到錢,這邊的技術積累與效率探索,都會決定一個行當未來的生死。
兩年時間的高速發展,城市外圍圈層上一塊一塊的工業區域仍舊顯得雜亂,部分地方棚屋擁擠,但大量人口匯聚的景象,在夜色裡融成的點點光斑仍舊顯出奇異的熱鬧氛圍來。
而在一塊塊工業區劃間,即便入夜也有大量路人通行。在城市的南北兩端,形成奇景的是兩條光芒點點蔓延的通路,這是今年年中方才修通的馬車軌道,它以原木鋪成車軌,砂石為基,將車輪改造過的大型車廂置於其上,以馱馬為動力拖運重物,這些大型貨運馬車廂支起的燈籠會在夜裡延綿成一片點滴前行而又分外有序的光路,令人望之心怡。
而這種木軌拖車,最初被城內的批評者們認為是漂亮而無用的“古怪之舉”,有的人認為這不過是寧毅的“怪癖”。然而運作數月後,這些大車在運貨資料上表現出來的效率卻震驚了所有人。
在使用同等馱馬數量的情況下,軌道馬車甚至能夠以兩倍的速度輕鬆拉動兩倍的貨物;眼下在新近上馬且出現了數次故障的情況下,軌道車的運貨效率仍舊達到普通貨運馬車的三倍以上,這樣的資料一度令得效率的討論成為城內幾個月來的熱門話題,也大大緩解了城外各個行當效率及數量發展之後的貨物吞吐難題。
外圍廠區光芒頂多是來自於工廠的加班加點,而穿過古樸的城牆,到得城市內圍,部分繁華街道上燈籠的光芒變得更為密集起來。各種各樣的吃食、戲劇,一座座的酒樓、茶肆,匯成這片城市夜生活的紛繁。一名名穿著長衫的老儒、新儒們在樓宇間高談闊論,新的文化人們在茶樓的廳堂間讀報交流、談論時政,這是變革的城市,每一天都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交流。
而在一處處熱鬧的街道之間,泛舟水路上的樓船,行走於各個重要街區間的公共馬車,帶起著光芒的流動,猶如城市間重要的血管,血液川流不息。道路上的部分行人提著燈籠,在古老的樹木間一面交談一面雍容前行,也有行色匆匆的商賈,或是初到貴境的旅人……或衣衫襤褸、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呼朋喚友,望著城市中夜色的繁華,或是街道上的古怪景象,震驚不已。
文化的衝突正在這裡激烈的發生。
而作為這文化衝突的兩極,其中的一端自然是城市裡以儒生為代表的群體。這既是舊文化也是實質上的主流文化孕育出來的精英,他們的基本特徵通常是穿著雍容的長衫,對於年高德劭、之乎者也,思維已極難變化的社會上通常稱其為老儒;
與老儒對應的則是相對年輕的“新儒”,許多的年輕人常常是大儒們的弟子,他們讀聖賢書,也期待著某一天貨與帝王家、為萬世開太平,但在與華夏軍的論辯之中,他們也漸漸的接受了一部分效率思維、格物思維的影響,就外在特徵而言,“新儒”們在穿著長衫之時常常也會穿華夏軍制式的靴子或是鞋子,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會隨身攜帶相對方便的石墨硬筆、攜帶筆記本方便隨時書寫,而與之配套的是在長衫之中縫製更為方便的口袋;
與儒家對應的思維,自然便是華夏軍一直提倡的格物、四民以及沒有多少人能夠清晰掌握的辯證唯物思維。格物講究效率與實證,人人平等淡化尊卑,辯證唯物論要求目的論與方法論配套,簡而言之,即孔子的言論是他對於春秋時代如何到達大同社會的設想,有此一時彼一時的侷限,任何看不到目的論,覺得至聖先師說的全是真理的人,覺得一個方法論放諸萬事皆準的人,都是大傻逼……
文化觀點的衝突當然複雜,而屬於華夏軍一方思維外在的呈現,則大多體現在那一身縫滿口袋的短打裝扮上。
在過去的文化當中,雍容的長衫是尊貴的象徵,而短打的裝扮大多屬於低賤的體力勞動者。這一方面因為文化人可以慢下來,可以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織造業的發展決定了軟趴趴的布料往往只有做成長衫才比較好看。
寧毅造反之後,首先是在軍裝上提出了大量的新要求,而蘇家的織造業底蘊迎合了這些要求的需要,在經過了十餘年的革新與改良後,如今華夏軍的軍服筆挺而帥氣。這種發展逐漸進入民用服裝行業,便又催生出大量乾淨利落並且方便工作、不至於被機械鉤掛的“短”裝扮來,又成了文化對抗的一種象徵。
如今在成都城內,擁護寧毅這邊四民思維、效率思維的年輕人們,主軸上來自於參與過華夏軍培訓班的一系列軍官,他們或者是軍隊中的成員,或者是政府的公務人員,對於服裝的象徵倒不見得執著。但在這些之外的社會層面,大量識文斷字、會書寫算術的工人以及管理人員開始迅速成為了華夏軍這邊思維對抗的主力軍。
這些人當中,有部分過去是落魄的寒士,更多的是家境貧困的普通人,又有少量地位低下的商賈、賬房。在華夏軍躍出涼山之後的數年裡,辦各種培訓班,吸收社會底層人士進工廠,令得這些人能夠簡單的識文斷字、學習算術,這個過程裡,許多聰明人在工作或者學習當中被髮掘出來,隨後又有了主動學習的過程,開始理解這個世界的現實。
華夏軍的培訓班重視實績,脫穎而出的人們智商超群,在華夏軍工業基礎迅速發展的過程裡,這些人漸漸的在自己的領域中成為獨當一面的人物,他們有的對於流水線、對於統籌效率的理解深刻,有的在數學領域有著迅速的突破,也有的自己摸索出了管理學的道理,這些人開始自發地為華夏軍的“理論合法性”添磚加瓦。
他們的學問是相對偏科的,在態度上也是相對偏激的,但在一次次的議論與爭吵之中,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速成”的文化人們也在迅速地加固著自己的三觀和邏輯構架,而他們統一的象徵,便是掛滿口袋、適合工作的華夏軍短打製服,其中的大部分,則都會為了工作和打理的方便,剪去“受之父母”的長頭髮,轉而留寸頭甚至光頭,這也是城內輿論爭端中,他們常常受到詬病的一些問題。
在激烈的書面辯論過程中,寧毅在數篇匿名的文章裡刻意地輸出私貨,將這些人定義為了“新文化人”,如今這個名詞已漸漸被大眾接受,但我們尚無法知曉,在這個時代裡,這個名詞最終將成為貶義的、還是褒義的概念?
基於這兩極的爭端而來,也有更多的奇裝異服在城內出現。
文化的衝突激烈而又混沌,它被撞離了儒家的軌道,卻也沒有進入到寧毅熟悉的方向上,新的思維跟老的文化相互撕扯,它們中的一部分卻也漸漸融合,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也都在陸續地出現。
但無論如何,在這樣激烈的文化辯論與日新月異的建設發展當中,整個成都此刻都呈現出了一種“天地之中”的風貌來,即便是最為反對寧毅的守舊老儒,也不能不承認,如今這裡已然成為整個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
十月的夜晚,一場政治與文化的風暴正在這座城池上空醞釀,它令得無數的人交頭接耳,惴惴不安。
城北,最為金貴的用膳園子名叫“瀛洲”,園裡的燈籠早已在一棵棵古松翠柏、一片片院廊假山間巧妙地亮起來,戌時一刻,馬車從園子隱蔽的側門進入,林丘帶著酒氣,從車上跑下來,尋了個角落,扶著牆乾嘔了幾聲。
閬苑間有數人正預備過來迎接,見此場面,為首的也是趕緊過來,而跟隨林丘一道下車的中年胖子擺了擺手:“林處喝多了,這可是第二場,被我從胡海文那幫孫子的飯局上拖過來的,給足面子,大家悠著點。”
“第二場了就改日再約嘛。”為首迎接的那人輕輕去拍林丘的肩膀,痛心疾首,“老譚你怎麼不愛護一下林處。”
迎接的眾人便附和:“沒錯,改日,改日嘛!”
“我錯了,這還不是你們急著見林處嘛。”中年胖子一邊道歉,一邊還口。
身體變差了……
扶著牆,林丘感受著身體的變化,有著片刻間的失神,但隨後擺擺手回過頭來:“還是我陳哥愛護我。”他臉上帶著些許笑容,“不過也不用說老譚,一來,陳哥召見,我一個處長,怎麼敢不來呢,二來,姓胡的請的那地方,吃煩了,我也想到這邊坐坐。”
他有點皮笑肉不笑,話語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對方當即抱拳:“不是不是,林處的地位,跟咱們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個位置上的,這不是都仰仗林處嗎,最近大動作啊,就特別想見一見,這不才讓老譚……”
“到辦公室見不到嗎?”林丘看著他,過得片刻,才轉成笑臉,一把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飯、吃飯,其實……陳哥啊,最近真的特別忙,但對你們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緊張個什麼勁,走走走,讓我吃口好的……”
他的面色緩和,眾人這才放下心來,當下簇擁著他朝裡頭去,過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樓的大包間,於闊氣的圓桌前落座,各式菜餚隨即如流水而上。眾人之中的陳姓頭領夾了一塊金黃黃的豆腐到林丘的碗裡。
“知道林處喜歡吃豆腐,這邊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裡的、海里的八樣珍饈,突出的就是一個樸素!對了,酒咱們還上嗎?”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面前擺架子。”
“林處過來就是最大的面子。那就喝一點點。”
帶著笑,倒上酒,林丘對著豆腐動了一下筷子,對方才道:“林處,不是咱們沉不住氣,這兩個月來,心潮澎湃啊。眼看著華夏軍真的要動手,要開——千年未有之壯舉,咱們能幫忙的也都想幫忙啊,這不是等著林處和上頭髮號施令嘛——”
珍饈養眼、燈火醉人,佈置雍容的房間之中,眾人便是一陣附和,林丘舉了舉杯,便也笑了起來……
……
“風雲聚會。山雨欲來。”
林丘在抽出百忙空閒趕赴一個又一個飯局之時,城市西南端相對安靜的一處院落間,於和中正拉開窗邊的簾子,看著城池中交織的燈火。
在他後方的不遠處,李師師正坐在書桌邊伏案完成手頭上的一篇作文。華夏軍近來工作極為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傳工作是其中的大頭,她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經被抽調到各個工作組幫忙。再加上過去她執行的外交工作,這次華夏軍說要收地,不少過去由她招安計程車紳地主便也輪流上門找她,令她最近這段時間一個人恨不得掰成兩半用:一半用來工作,一半用來找寧毅訴苦。
於和中的拜訪算是她不需要費太多精力去應付的事情之一,許多時候還能從對方口中聽到一些旁人不敢對她說的八卦。
當然,相對於重逢之初這位朋友的拘束與不自信,在成都當了一年多的風雲人物之後,此時的於和中正處於他人生中最巔峰的一段時間,如今他的氣度言語,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甚至要比十餘年前更為沉穩,他常常之乎者也,又總是帶了許多時尚的新詞在口中,在成都城內,他有了幾名固定的紅顏知己,據說其談吐氣度,還令得不少外來的名媛為之心折。
而從實質上來說,他如今也已經是城內最重要的幾名關係掮客之一,這是因為他一方面背靠戴夢微,可以支使嚴道綸,另一方面又與寧毅、李師師算是舊識,在實際辦事上交好林丘。如此一來,無論是新舊儒家,還是華夏軍的文化新銳,他作為中人都能夠聯絡上、說上話,並且由於他的工具人性質,哪一方面都沒有過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個環境之中地位超然,獲得了無數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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