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六)(2/2)
作者:憤怒的香蕉
丁嵩南嘆了口氣:“但如今……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寧先生到處兜售他的小本子,什麼四民,什麼自由,什麼農民起義的侷限性、封建官僚的腐敗……這些東西在戴夢微、吳啟梅、劉光世等人的地方當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黨,他們卻是打著西南的旗號起來的。”
“……先前這一兩年,即便是私下裡抓捕讀書會的成員,也只是認為這些人想要幫西南奪權,但真正公平黨的中高層裡,誰沒有看過幾本西南傳來的東西?就算是不識字的,也早就讓師爺給他們讀過書了……大家不喜歡西南,是不喜歡他來奪權,有幾個人會覺得寧先生在說假話?”
“思想這個東西,怕的是沒人討論,一旦有人討論,總有紮根的可能,更何況……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們也會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說到這裡,微微搖了搖頭:“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黨出了大問題,他不滿足於江寧會談的這種各方妥協的聯合,想要進一步提升組織的成色,於是鋌而走險。那接下來就有兩個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號終究敵不過人心裡的惡,其餘四位大王聯合起來將他吃掉……其實這樣一來,對我們其實是最好的結果,那個時候公平黨會真的變成一盤散沙,打完汴梁這一仗後,咱們可以圖謀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讓何文在這樣的狀況下找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拼著放血把組織度提升幾個臺階,那公平黨的將來,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軌……短期會亂,但長遠看來,會很麻煩……”
陳廷想了想:“何文在外頭說……華夏軍來了人,已經站在他這邊了。”
“早幾天我見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來的是錢八爺帶的隊伍,因此我們才轉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許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說明他一邊借西南的力,一邊也想要與咱們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說明他嘴巴里的話,沒幾句能信所以無論真假,至少都能說明,在政治場上,何文不是一個實誠的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丁嵩南頓了頓:“不過也好,這樣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只要我們還有利用價值,他就一定會跟我們合作,反而……用不著去套什麼交情了。”
“……那咱們接下來……投注那一邊比較好?”
“咱們沒什麼為難的,中原大戰結果未出,自然跟戴夢微一樣,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們打敗了劉光世,那便敞開門來做生意。若咱們輸了,所有的約定自然打了水漂……現下的情況,誰都不為難,挺好的。”
他笑著說完這些,伸手在陳廷手臂上拍了拍:“這些情報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兩日還有些事,等到大致談妥,我們便出城。”
“是。”
陳廷從房間裡離開,丁嵩南將情報彙總起來,挑亮油燈,又細細地將所有的訊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時,茶已經涼了,他沒有再加熱水,喝了兩口,走出門去,外頭的夜色已經更為深邃,城市的遠處偶爾傳來一陣響動,激烈而又詭異。
他在屋簷下走了走,去到院落邊緣,又下意識地巡視了周圍的哨衛。眼下的城內並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經打起了架子,哨衛隱藏在猶如城牆一般的黑暗當中,丁嵩南在黑暗裡的高處停留了一陣,想起了過去在集山度過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談裡,能夠看得出來,陳廷對西南的話題是非常感興趣的,但事實上,對於自己這些西南出來的人而言,對那片地方的訊息,終究像是帶著奇怪的忌諱。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鄒旭跟自己固然會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對於人性的過分壓抑,在陳廷這些學員面前,也總是說得很坦率,彷彿因此就能夠避開心中的恐懼。但在今天的對話裡,其實雙方也一直在迴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華夏軍真的來了,遇上了,該怎麼辦?
作為一個勢力的華夏軍,目前到底是以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邊?
作為敵人,自己有資格去面對他們了嗎?
對這些問題,自己在嘗試繞過去,這是心中的恐懼所致他以從西南學來的自我審視之法分析著自己,努力地總結。
然而,希望終究還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樣嚴格的規矩,死板的律法,終究是到不了未來的。按照寧先生的說法,在人性的弱點與長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沒有選擇老牛頭那樣激進的做法,也沒有像公平黨這樣,直接大規模地打土豪分田地雖然他早已掌握了這一武器他選擇了一個華夏軍目前能夠掌控的度,但會不會這個度對於這世道,仍舊是過分嚴苛的呢?
或許最終,他的設想會崩潰,而鄒旭與自己這邊,等而下之,卻能夠長存於世?
會不會……他能夠容忍老牛頭的激進,能夠容忍何文的極端,甚至能夠容忍戴夢微的保守,最終也能夠容忍鄒旭這邊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裡喧囂不定,丁嵩南站在這黑暗中,心緒不寧地眺望遠處。
……這亂世會去往何處呢?
在這同樣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樓臺上沉思遠眺。
東北邊,高暢回絕了一眾兄弟狂歡的邀請,喝了些許的酒,在無人的大堂裡安靜地坐著,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發清澈起來。
新虎宮,許昭南拜訪過林宗吾之後,又開始了一輪輪秘密的召見。
時寶豐看過了次子時維揚的傷勢,坐了馬車,穿行在下一輪拜訪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舊的祠堂裡看書,偶爾會有人送來這樣那樣的訊息。
林宗吾在夜色裡練拳,他的步伐與拳法緩慢,袍袖揮舞,如在千鈞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過了癱瘓的師弟,他尚未甦醒過來,大夫說可能醒不來了,師妹等人在院落裡的屋簷下仇恨地看他,院落裡掛著燈籠,假山與矮樹都在光裡模糊,讓他想起萬家燈火。
猴王李彥鋒帶著傷勢練拳,依然虎虎生風。
更多的人,在混亂的黑暗裡廝殺……
……
眾安坊,聚賢館外街頭的小廣場,嚴鐵和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前方的轉角,看見昏暗之中的景象時,他將身體靠在了轉角處的牆上,猶如失去了站著的力量。
嚴雲芝從後方過來,試圖去攙扶他,被嚴鐵和用力推開了。
“滾。”
他虛弱地說道。
前方的小廣場的臺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屍體。
幾日前,為了引嚴雲芝的出現,金勇笙暗中找人打傷嚴鐵和,設局為餌。時維揚的手臂被砍斷後,適逢其會的黑妞等人順手救走了嚴雲芝與嚴鐵和,試圖打聽清楚這小姑娘與寧忌之間的八卦。
時寶豐隨即抓住了所有自嚴家堡過來的隨行人員,到得今天,這些人被悉數殺死在眾安坊外的這處刑場上。
江寧城內的情況愈發複雜,他籍著讀書會的事情發難,原本是希望城內合作的進度變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邊的狀況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斷臂重傷。有關於嚴家的些許體面,時寶豐終於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嚴鐵和雙目似血,指向了嚴雲芝,“都是你……害死他們的”
嚴雲芝雙拳緊握,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微微地顫抖。她溶在黑暗裡,久久的沒有說話。
不遠處,黑妞等三人也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宇文飛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猶如乞丐般的曲龍珺趁著夜色回到了“白羅剎”所在的破院子附近。衛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殺令在城內已過去了一輪,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這裡的情況。
破院子的那邊亮著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邊,而在道路的不遠處,霍大娘的屍體被吊起在街道上,這處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殺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舊活著的,此時被繩索綁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頭,她們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風中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顫抖,有的低聲哭泣,猶如將死的骷髏。
攻破院落的人們,依稀打著“高天王”的旗幟。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後,這些女人經歷過各種慘劇,而在此後的過程裡,她們加入“白羅剎”,也製造了各種殘酷,但這一刻到來的並不是報應,映在曲龍珺眼中的,猶如地獄的惡鬼相食。她身體發抖,蜷縮在街頭的角落裡。
在西南恢復自由之身後,她囿於父仇,唯一想到的去處,是回到江南。
……已沒有江南了。
……
夜愈發深邃。
子夜時分,何文與悄然而來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談。夜行的人離開之後,他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隨後喚來隔壁房間的幕僚。
“放出訊息吧……下一次的大會,我會到。大家關心的事情,我會……給所有人,一個徹徹底底的交代。”
幕僚應諾去了。黑暗之中復又迴歸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處看向很遠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與天相接,偶有波瀾,猶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毀滅的可能在那邊俯視著他,但無論如何反覆的回想,他所重視的那些人們,也早已歸於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聲說道。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