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先生那邊,可有什麼說法沒有?”
“他誇你了……你信嗎?”
長江東逝,樓船外的江水反射著月光,遙望遠處大地上的江寧燈火。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沒有多少人知道,作為公平黨這一已然席捲江南的龐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個天下都在注視的核心人物,此刻會在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會有這樣的一次會晤,就在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進行。
相對於這場會晤蘊含的意義,樓船房間中的設施,簡陋得出奇,碰面雙方對話的方式,也極為隨意。
“……不要賣關子了。”
何文伸手將茶杯推向錢洛寧的身邊。錢洛寧看著他笑了笑,無所謂地拿起茶杯。
“他還真的誇你了。他說你這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
“我知道進步的意思,這個至少的意思,便跟他過去說的,至少愛國一樣吧?”
錢洛寧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認了,他喝了口茶。
“不開玩笑了。。”錢洛寧道,“你離開之後的這些年,西南發生了很多事情,老牛頭的事,你應該聽說過。這件事開始做的時候,陳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夥,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讓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欽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邊會失敗。”錢洛寧道,“但是在老牛頭的兩年,雖然看著它失敗了,卻至少讓人覺得慷慨激昂……這兩年對公平黨的事情,西南有關注,但這次來到江寧,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吧。”何文笑。
錢洛寧看著他:“過去在西南的時候,寧先生帶著大家做推演,對於社會革新的方式,他在興趣班上推演過幾百遍,那些東西,你沒有看啊?還是看過以後,你都忘記了?”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卻頗為嚴厲:“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麼了不起的!從兩千年前奴隸社會開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遠的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黃巢喊‘天補均平’,近的聖公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還是做出聲勢來了的,沒有聲勢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這句話喊出來到做到之間,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過,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過一些推斷的啊,寧先生他……讓你看過的啊。可這是什麼東西……”
他伸手指向江寧:“確實,用一場大亂和肆無忌憚的殺人狂歡,你至少告訴了原本的這些苦哈哈什麼叫做‘平等’。這就是寧先生那邊調侃的至少進步的地方,但是有什麼意義?花兩年的時間一頓狂歡,把所有東西都砸光,然後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訓是再也別有這種事了,然後不平等的繼續不平等……別人也就罷了,起義的人沒有選擇,公平王你也沒有啊?”
錢洛寧的話說得重,其實卻也是當年論辯時的姿態了。這話語落下後,船艙裡靜悄悄的,何文轉著茶杯,目光在錢洛寧與窗外的江水上打轉,過得好一陣,方才點了點頭。
他鄭重道:“當年在集山,對於寧先生的那些東西,存了對抗意識。對紙上的推演,以為不過是憑空想象,有機會時不曾細看,雖然留下了印象,但終究覺得推演歸推演,事實歸事實。公平黨這兩年,有許多的問題,錢兄說的是對的。雖然江寧一地並非公平黨的全貌,但葉落知秋,我接受錢兄的這些批評,你說的沒錯,是這樣的道理。”
錢洛寧話語轉緩:“我說得錯沒錯於事無補,至於你說並非全貌,公平黨的全貌是什麼,我倒是等著你來告訴我。”
“寧先生真就只說了這麼些?”
“他對公平黨的事情有所討論,但沒有要我帶給你的話。你當年拒絕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亂終棄,這次來的人,還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與靜梅之間,不曾亂過,你不要瞎說,汙人清白啊。”說到這裡,何文笑了笑,“靜梅她,人還好嗎?我原本還以為她會過來。”
“跟你沒關係了……華夏軍不做這種讓人帶著感情出任務的事,她若過來了,跟你談感情,還是談事情?她怎麼做?”
船艙內微微沉默,隨後何文點頭:“……是我小人之心了……這裡也是我比不過華夏軍的地方,想不到寧先生會顧慮到這些。”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雙手舉起向錢洛寧做道歉的示意,隨後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過,有些事情不必瞞你。”
見他這樣,錢洛寧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華夏軍這些年推演天下局勢,有兩個大的方向,一個是華夏軍勝了,一個是……你們隨便哪一個勝了。基於這兩個可能,我們做了很多事情,陳善均要造反,寧先生背了後果,隨他去了,去年成都大會後,開放各種理念、技術,給晉地、給東南的小朝廷、給劉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給戴夢微、給臨安的幾個傢伙,都沒有吝嗇。”
“這裡是考慮到:如果華夏軍勝了,你們積累下來的成果,我們接手。如果華夏軍真的會敗,那這些成果,也已經散佈到整個天下。有關於格物發展、資訊傳播、民眾開悟的各種好處,大家也都已經看到了。”
“寧先生一向是有這種氣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這種辦法席捲整個天下,把整個天下都打爛,你們死了以後,我們撿起來,至少不用再去說一遍為什麼要人人平等了。這是寧先生那邊說的進步,但這種進步,要人說看法,無非就是可憐可悲。”
錢洛寧頓了頓:“狗被逼急了會咬人,種地的農民活不下去了會殺人,但這不過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夠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規矩,是冷靜的觀察、摒棄自私的理智和對規矩的客觀改良……寧先生在小蒼河和西南的時候,經常說到一個詞,叫做‘革命’,還記得嗎?”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何文點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易經有載,革新天命、改換朝代,謂之革命,不過寧先生那邊的用法,其實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將更加徹底的時代變革,稱之為革命,只是改朝換代,還不能算。這裡只好自行領會了。”
錢洛寧也點了點頭。
“……我早兩年在老牛頭,對那裡的一些事情,其實看得更深一些。這次來時,與寧先生那邊說起這些事,他說起古代的造反,失敗了的、稍微有些聲勢的,再到老牛頭,再到你們這邊的公平黨……那些毫無聲勢的造反,也說自己要反抗壓迫,要人人平等,這些話也確實沒錯,但是他們沒有組織度,沒有規矩,說話停留在口頭上,打砸搶以後,迅速就沒有了。”
“……寧先生說,是個人就能狂熱,是個人就能打砸搶,是個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這種狂熱,都是沒用的。但稍微有些聲勢的,中間總有些人,真正的懷抱遠大理想,他們定好了規矩,講了道理有了組織度,然後利用這些,與人心裡惰性和狂熱對抗,這些人,就能夠造成一些聲勢。”
“……在老牛頭,陳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們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學到了華夏軍的組織度,但他們想要的是最純粹的平等……他們真的想實行生產資料的平等,但整個過程裡,周圍那些沒那麼崇高的人,其實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們的後腿,甚至於加速的腐化他們。最後是失敗了。這些人都沒辦法成功地完成一場革命,開過往未有之新局。”
“……對於你們這邊,寧先生還沒有很具體的判斷,但他說了兩句話,大概是說給你聽的。”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何文正襟危坐起來,聽得錢洛寧說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熱而且激進的運動,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核心隨時加以鉗制,那最後只會是最極端的人佔上風,這些人會驅逐反對派,進而驅逐中立派,接下來進一步驅逐不那麼激進的派系,最後把所有人在極端的狂歡裡付之一炬。極端派只要佔上風,是沒有別人的生存空間的。我過來以後,在你們這邊那位‘閻羅王’周商的身上已經看到這一點了,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快變成勢力最大的一夥了?”
何文微笑:“人確實不少了,不過最近大光明教的聲勢又起來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殺了他……”錢洛寧咕噥。
何文道:“第二句話是什麼?”
“第二句話是……”
錢洛寧看著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為核心的所謂革命,最終都將以鬧劇收場。”
“……”
錢洛寧的話語一字一頓,方才臉上還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經嚴肅起來,他望向窗邊的江水,眼底有複雜的心思在湧動。
如此過了好一陣,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錢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後,江南的這些人過得有多慘嗎?”
“生逢亂世,整個天下的人,誰不慘?”
何文伸手拍打著窗欞,道:“東南的那位小皇帝繼位之後,從江寧開始拖著女真人在江南打轉,女真人一路燒殺搶奪,等到這些事情結束,江南上千萬的人無家可歸,都要餓肚子。人開始餓肚子,就要與人爭食。公平黨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時候,因為公平是與人爭食最好的口號,但光有口號其實沒什麼意義,我們一開始佔的最大的便宜,其實是打出了你們黑旗的名號。”
他回過頭望了一眼錢洛寧。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對於一個這麼大的勢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規矩。”他的目光冷厲,“縱然當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從西南迴來,我也都聽過無數遍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在給下頭的人立規矩。但凡違反了規矩的,我殺了不少!可是錢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沒飯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當時又能有幾個?”
“……打著華夏的這面旗,整個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黨的人了,但我的地盤只有一塊,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勢而起的各方人馬,殺一個富戶,就夠幾十上百個無家可歸的人吃飽,你說他們怎麼忍得住不殺?我立了一些規矩,首先當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後趁著聚義之時收了一些人,但這個時候,其餘有幾家的聲勢已經起來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大半個江南,已經燒起來。錢兄,你知道這個速度有多快?就算其餘幾家徹底歸順於我,我也管不好他們,所以只能在這面旗幟下虛與委蛇。因為這個時候,我覺得至少我還是老大,我會有機會慢慢的革新他們。我組建了一些執法隊,四處巡視,查他們的問題,然後跟他們交涉施壓,一開始的時候當然沒什麼用,等到大家終於連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實早就已經形成了他們自己的遊戲辦法。因為這個攤子的鋪開,真的是太快了。兩年,我們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風從江面上吹過來,他看著那邊的江寧,稍微頓了頓。錢洛寧也就一旁過來:“公平王,你在跟我說,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嗎?”
何文搖了搖頭:“我做錯了幾件事情。”
他道:“首先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發出《公平典》,不應該跟他們說,行我之法的都是我黨兄弟,我應該像寧先生一樣,做好規矩抬高門檻,把壞東西都趕出去。那個時候整個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時候我這樣做,跟我吃飯的人會心甘情願地遵守那些規矩,如同你說的,革新自己,而後再去對抗別人——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風聲嗚咽,何文微微頓了頓:“而即便做了這件事,在第一年的時候,各方聚義,我原本也可以把規矩劃得更嚴厲一些,把一些打著公平黨旗號肆意作惡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實說,我被公平黨的發展速度衝昏了頭腦。”
他深吸了一口氣:“錢兄,我不像寧先生那樣生而知之,他可以窩在西南的山溝溝裡,一年一年辦幹部培訓班,沒完沒了的整風,即使手下已經兵強馬壯了,還要等到人家來打他,才終於殺出大小涼山。一年的時間就讓公平黨遍地開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飄飄然的,他們縱然有一些問題,那也是因為我沒有機會更多的糾正他們,怎麼不能首先稍作諒解呢?這是我第二項大錯特錯的地方。”
“……等到大傢伙的地盤連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當我派出執法隊去各地執法,錢兄,他們其實都會賣我面子,誰誰誰犯了錯,一開始都會嚴格的處理,至少是處理給我看了——絕不回嘴。而就在這個過程裡,今天的公平黨——如今是五大系——實際上是幾十個小派系成為一體,有一天我才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反過來影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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