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回紇驚變(上)
十一月的幾場雪緩和了漠北的局勢,黠戛斯人並沒有強攻翰耳朵八里,他們象徵性的進攻了幾回,便在回紇大軍的返回前調頭北上了,盛怒之下,忠貞可汗派大軍追擊黠戛斯人,但突來的暴雪卻攔住了忠貞可汗的復仇之路,黠戛斯人回到了他們闊別已久的故土。
十二月初,唐軍在碎葉大勝的訊息終於傳到了翰耳朵八里,忠貞可汗就彷彿一覺睡醒,他這才想起已被他遺忘了二個多月的大唐公主,大唐公主依然還在哈林城,雲英待嫁,忠貞可汗有些急不可耐了,大唐公主的美醜已經不重要,就算她醜若嫫母,他也一樣會將她迎入自己的王宮,奉她為國母,這就是赤裸裸的利益趨勢,碎葉的大勝已經在大唐公主身上繞上了太多的耀眼光環,十二月四日,由五百多人組成了回紇迎親隊抵達了哈林小城。
哈林城外,送婚副使禮部郎中林元禮拱手向前來迎婚的次相藥羅葛靈笑道:“這一次,次相可睡得著覺,吃得下飯了吧!”
藥羅葛靈確實是明顯的意氣風發,碎葉大勝給他帶來了豐厚的政治獲利,親大食的粟特人沉默了,叫囂日盛的回紇軍方啞了,摩尼教也一改往昔的傳統,開始閉口不談政治,只有親唐派人長出一口悶氣,紛紛要求忠貞可汗取消雙可敦,立即迎娶大唐公主為回紇唯一的可敦,作為親唐派的首領,藥羅葛靈怎能不容光煥發,信心百倍。
他急忙翻身下馬,向林元禮回禮表示謝意,他隨即向兩旁掃了一眼,有些詫異地問道:“裴使君呢?怎麼不見他人?”
“裴使君略有感恙,不便前來迎接,請次相見諒。”
“原來如此。”送婚迎婚是兩國間的大事,僅僅是副使出面是不行,藥羅葛靈沉吟一下便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就在城外駐紮一夜,但願明日裴使君能儘早康復。”
事實上,裴明遠沒有半點感恙,他之所以不出迎藥羅葛靈是他剛剛收到了大唐皇帝的一封緊急手諭,這封手諭就平躺在他面前的桌上,手諭是分次發鴿信到九原後,由那裡的驛使隨後派快馬送來,手諭中的內容令裴明遠十分吃驚,張煥已收到密報,回紇國內的反唐派正在密謀一次重大陰謀,他命裴明遠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插手回紇可能的內亂,但要保護好公主,若回紇出現異變,無論如何要將公主帶回國。
看完這份手諭,裴明遠久久沉默不語,讓他吃驚的並不是這個陰謀本身,而是皇上對可能發生事件的態度,他竟然是聽之任之發展,也就是說,皇上明明知道回紇的反唐派要進行一次不利於大唐的陰謀,卻不加干涉,甚至還有推波助瀾之嫌,不可思議啊!皇上究竟走的是那一步棋?
但迷惑良久之後,裴明遠終於有些悟到皇上的深意,看來他的下一個戰略目標,顯然就是回紇了,隨著裴明遠悟通這一點,後面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碎葉戰役中回紇人所表現的趁火打劫之勢著實讓人捏了把冷汗,若不是皇上早佈下了黠戛斯這步暗棋,這次碎葉究竟戰役鹿死誰手還未為可知,但這步棋只能用一次,若下一次再爆發吐火羅戰役或撒馬爾罕戰役,回紇人又跳出來趁火打劫,還會有什麼辦法將它逼回去呢?回紇永遠是一頭吃不飽的餓狼,只有徹底的幹掉它,或者將它打得再無力囂張,才能不再被其脅迫,而碎葉戰役結束,大唐與大食之間在短期內不會再爆發戰爭,這就給解決回紇問題提供了契機。
裴明遠揹著手慢慢走到窗前,目光中充滿了對張煥苦心的理解,縱觀漢人歷史,從秦漢的匈奴之患,到兩晉的五胡亂華,再到隋唐的突厥南侵,北方遊牧民族始終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不知後世還有沒有新的遊牧民族出現,為了不讓北方草原民族威脅到漢人子孫後代的生存,他們這一代人有責任徹底肅清北方之患。
“使君,公主來了。”門外侍衛的稟報打斷了裴明遠的思路,他連忙回身收起桌上的手諭,這件事暫時不能讓她知道。
“請她進來。”
門推開了,韓國公主李素走了進來,回紇正式派來迎親使的訊息她已經知道了,也就是說她終將嫁進那座金黃得刺眼的宮殿,李素沒有半點即將成為新娘的羞澀和喜悅,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隱隱憂傷,進了裴明遠的書房,她迅速將這抹憂傷隱藏起來,換成一種極為平淡的神色。
“聽說你感恙了,我特來探望。”
“已經不礙事了。”裴明遠輕輕一擺手,“公主請坐。”
李素在裴明遠對面盈盈坐下,她開啟手中拎著的布袋,從裡面取出厚厚的一疊書,推給了他,低低嘆了口氣道:“裴使君,這些書都還給你。”
“你都看完了嗎?或是再想借幾本新書。”裴明遠微微笑道。
李素搖了搖頭,平靜的表情已經無法維持了,心中湧起的無限哀傷終於使她眼中露出了黯然之色,她依然在剋制著自己的感情,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內心的軟弱,尤其是她對面的這個儒雅俊朗的男子,
“不了,借了也無法還你,就不借了。”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低微,幾乎聽不見,眼簾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裴明遠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異常,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也暗暗嘆息,數月的相處,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從君臣到朋友,從剛開始時驚歎於這個美麗女子心中充滿了對大唐的熱愛,到他慢慢也感覺到她其實也有一顆渴望被疼愛、被呵護的平常心,從她總是刻意來自己這裡借書還書,裴明遠似乎體會到了一絲什麼,卻又說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其實也是很希望這樁婚姻失敗,從這個角度上說,他感覺自己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送婚使。
他默默地將書又推了回去,“我的書都會留給你,將來你總有回來探親的一天,那時再還我吧!”
她突然變了臉色,眼中平靜的神色消失了,變成了一種幾近絕望的目光,她呆呆地望著裴明遠,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但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的眼睛開始朦朧了,罩上了一層冰瑩的水晶似的東西,長長的睫毛接連動了幾下。
“你真的希望我嫁給他嗎?”她終於發出了這句短短的問話,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她再也說不出第二句。
“我.”裴明遠的頭忽然低下了,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歉疚,這種歉疚既是對無力幫助公主擺脫痛苦的歉疚,也是對自己兩年前因難產而去世的亡妻的懺悔,他感到自己對妻子的忠誠正一點點被磨去,這種交織的歉疚感幾乎使他胸膛爆炸了。
“你或許不用嫁給他。”他終於忍不住說出了皇上的絕密手諭,他猛地扭過投去,大聲道:“你不要問我為什麼,你去吧!事情沒有你想的那樣糟。”
他緊緊咬住嘴唇,把嘴唇咬得發白,就像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罪一樣,但他的心中卻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他何嘗又願意美麗的公主嫁給那個粗魯的男人呢?
李素的眼睛睜大了,流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就彷彿即將沉入深淵的剎那抓住了一塊救命的木板,她的眼睛漸漸亮了,痛苦的淚水變成了激動的淚花,李素輕輕拭去臉頰的淚水,慢慢站了起來,她走門口,忽然又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個唯一能讓她依靠的男子,她體會到了他內心對自己的關懷。
“謝謝你!”李素說完便轉身快步離去了,裴明遠默默地凝視著她美麗的背影,一直到她走遠,消失不見,他又忽然取出皇上的手諭,一遍一遍地讀著,回紇人的陰謀,那自己能做些什麼呢?
陰謀總是在夜裡產生,無論是在長安、巴格達還是在翰耳朵八里,這條定律幾乎都適用,漠北冬夜的寒流使翰耳朵八里的大街上看不見一個行人,也沒有什麼巡邏計程車兵,除了在王宮前有幾百名侍衛之外,整個城池就彷彿死一般寂靜。
在翰耳朵八里的城西有一座佔地寬廣的大宅,皆是用巨石砌成,遠遠看去就彷彿一座宏偉的小城堡,這裡就是回紇相國頡幹迦斯的宅子。
頡幹迦斯曾掌控回紇最高軍權,在拓跋千里的叛亂中,是他率領軍隊與叛軍激戰,奪回翰耳朵八里,為忠貞可汗重新即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也由此從武轉文,出任回紇相國,儘管他已是一名文官,但他在軍隊中依然享有極高的威望,回紇的十五名萬夫長,有十名都曾是他的手下,因此他同時也是回紇軍方勢力的代表,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可以說他就是回紇的第二號人物。
這幾天,他和粟特人、摩尼教人一樣的沉默了,沉默來自唐軍在碎葉的大勝,儘管頡幹迦斯對大食人的失敗沒有感到什麼痛心疾首,但唐軍的勝利卻再一次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經,讓他想起了當年安西之戰的恥辱,他率十萬大軍南下北庭,可最後卻靠可汗對張煥的乞求才回到漠北,這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恥辱,他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與唐軍再次決戰,無時無刻都在想著能率大軍飲馬中原,將大唐的財富和女人統統掠回草原。
他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當歲月快湮沒他的夢想時,機會卻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準確地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一生中最瘋狂的誘惑。
房間裡十分安靜,火爐燒得很旺,鐵架上一壺奶茶咕嚕嚕地翻滾著,頡幹迦斯一邊給火爐裡添柴,一邊默默地聽著貴客給他分析眼前的形勢。
“相國, 回紇九部中,除僕固和阿布思略略偏向大唐外,其餘渾、拔曳固、同羅、思結和契苾都主張向南發展,主張奪取北庭和安西,這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你也必然會得到他們的支援,另外,控制我們回紇財源的粟特人更是強烈反唐,主張與大食結盟,他們對可汗放棄進攻北庭一事十分不滿,我得到的確切訊息,現在粟特人都認為就是因為可汗的背叛才導致大食在碎葉的慘敗,至於摩尼教本身就源於波斯,與黑衣大食同宗同源,又有我這個國師對你的忠心擁護,你不用擔心回紇輿論對你不滿,摩尼教用神喻來替你解決繼位的合法性。”
坐在頡幹迦斯對面侃侃而談的貴客自然就是回紇國師蘇爾曼了,在碎葉戰役結束之前,他便接到了哈里發的秘密任務,推翻現在的忠貞可汗,重立一個親大食的回紇新可汗,為此他在回紇貴族中找了很久,前登利可汗的子嗣都被殺絕了,其他的年輕貴族要麼是軟弱無能,要麼就是不被軍方認可,而想推翻忠貞可汗的最關鍵就是必須得到軍方的絕對支援,蘇爾曼尋找了很久,既是鐵桿反唐派,又能得到軍方絕對支援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相國頡幹迦斯,經過幾次試探,包括和他兒子密談,蘇爾曼已經發現了頡幹迦斯隱藏在忠心背後的真面目,這其實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權欲者。
於是,無須再轉彎抹角,無須再遮遮掩掩,蘇爾曼直接說出了大食哈里發的想法,推翻忠貞可汗,擁護頡幹迦斯為回紇新可汗,蘇爾曼一邊說,一邊觀察對方的表情眼色,他見頡幹迦斯默默無語,更沒有跳起來指責自己大逆不道,知道他其實已經心動了,只不過他需要一個更加光面堂皇的藉口罷了。
“相國也看到了,賀祿莫達幹確實是一個左右搖擺的兩頭鳥,兩國對峙時他想立雙可敦,唐軍在碎葉獲勝,他又立刻要娶大唐公主,說得難聽一點,這種人看似左右逢源,實際上卻是一個沒有雄心偉志,無法帶領回紇走向強盛的小人,真正的大英雄應是相國這種堅持自己原則,一心向外擴張疆土的鐵腕者,相國不要再有什麼疑慮了,相國繼位是大勢所趨,符合回紇的根本利益,必然會獲得廣泛的支援。”
頡幹迦斯微微嘆了一口,“可汗對我不薄,我又於心何忍?”
蘇爾曼暗暗冷笑了一聲,當年登利可汗對他同樣不薄,他怎麼就忍心殺之而投新主呢!現在居然又想立牌坊,其卑鄙厚顏,當真讓人佩服,雖然心中瞧不起此人,但蘇爾曼卻不得不替他找一塊遮羞之布。
“相國錯了,他幾時待相國不薄過,相國莫要以為他任命你為相國就是感恩戴德,就是不薄,不是這樣,他的真實用意是用明升暗降之法奪取了相國的軍權,相國想一想,當年他父親頓莫賀達幹就是從相國奪取了可汗之位,前車之鑑不遠,他怎麼可能再相信你?”
蘇爾曼的鼓動終於打動了頡幹迦斯,他心中的野心漸漸地甦醒了,沉吟良久,他緩緩說道:“賀祿莫達乾沒有大的過錯,我不想背上弒君的罪名,你要把這件事做圓滿了。”
蘇爾曼陰險地笑了,“你放心,我早已有了完美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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