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厲兵秣馬(一)
每年隴右的盛夏總要六月下旬方到,但今年的炎夏天得格外早,初夏時節尚未來臨便直接跳進了火熱的季節。
六月中旬,火辣辣的陽光籠罩著隴右大地,天已經漸漸地熱了,樹木生長繁盛,隨處是一片片深綠色的樹林,田間的麥子也黃了,沉甸甸地低垂著飽滿的麥穗,在隴右平原上一望無際。
在金城郡以北數里外靠近五泉山之處,一支近數十人的隊伍衛護著一輛馬車正沿著官道急速向北馳行,穿過一片森林,在麥浪翻滾的田野間向遠處一處莊園行去。
莊園依山而建,處處可見百年大樹,幾座白色的小樓被濃密的樹蔭完全掩映,樹蔭中一條小溪穿過,流水潺潺,清澈見底,小溪兩旁長滿了各種色彩豔麗的小花,但四周卻戒備森嚴,這裡是張煥的一處別院。
張煥在回金城郡後不就便搬到了這座遠離喧囂的城池、開滿鮮花的莊園,他需要時間來考慮隴右的局勢,正如他與杜梅在石堡城猜測的一樣,黃河以東的關隴地區他原本所轄的二十幾個郡縣只剩下金城、隴西、開陽三郡以及南部的狄道郡、文郡等偏僻郡縣,而裴俊的二十萬大軍則控制了關隴以北大片土地。
此刻莊園裡十分安靜,張煥戴著一頂斗笠在後園釣魚,十幾尾紅魚在他釣竿左右出沒,不時將釣線深深拉入水裡,張煥卻恍若不覺。
在他身旁有一張案几,几上有一本行軍司馬羅廣正所上的報告,關於撫卹陣亡將士家屬,按張煥的意見是每名陣亡士兵撫卹二百貫,並一次性給與土地十畝,但軍中的存錢要招募新兵,還要支付軍隊的糧餉,最多隻能擠出二十萬貫,羅廣正便建議將撫卹錢改為百貫,一次性給與土地二十畝。
張煥沉思良久,他仍然想給予陣亡士兵家屬二百貫錢,尤其是一些失去獨子的年邁老人,這筆錢和二十畝土地可以讓他們安度晚年。
“來!狠狠揍爹爹一下,誰叫他不理我們。”身後傳來了裴瑩低低的笑聲,隨即一隻柔柔的小拳頭打在張煥的後背上。
張煥放下念頭,轉身笑著將兒子抱在自己腿上,小傢伙已經快一歲了,用張煥母親的話說,長得酷似其祖父,他在大人的攙扶下可以蹣跚走步,正是最頑皮好動的時候,這不,一到父親的手中便四處亂抓,眼睛看著水中的魚,手卻抓向魚竿,嘴裡嚷著:‘要!要!’
裴瑩拉過一把胡凳,坐在張煥身旁,她幸福地嘆了口氣,頭斜靠在丈夫的肩上,丈夫能平安回來,和她們母子一起享受天倫之樂,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滿足的呢?
張煥伸手攬住她的腰,心中忽然生出個念頭,問裴瑩道:“瑩兒,咱們家裡有多少錢?”
裴瑩有些詫異地望著丈夫,不明白他為何會問這個問題,遲疑一下,她還是答道:“約三十餘萬貫,大部分都存放在京城的王寶記裡,去病為何問此事?”
張煥沉默良久方道:“我想多給河西陣亡將士們一些撫卹,可是軍中存錢不夠,能否從家裡拿出一部分來?”
雖然丈夫回來後從來不提河西之事,甚至迴避此事,但她卻知道,他心中一直在為河西二萬士兵的全軍覆沒而深深自責,尤其是師傅林德隆和林知愚之死,更讓他嚐到了喪失親人的刻骨之痛,或許拿出自己家財能讓他稍微有一些贖罪之感。
想到此,裴瑩溫柔一笑道:“那我去了一趟長安,提二十萬貫給你,不知夠不夠?”
張煥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連忙笑道:“二十萬貫夠了,只是我派人去就行,用不著你親自跑一趟。”
“聽說外祖父病重,我擔心他熬不過這個夏天,想去看看他。”裴瑩輕輕嘆了口氣,她咬了咬嘴唇又道:“還有父親,你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我想盡力替你們緩和一下。”
裴俊既然出兵隴右,那他們之間就已經撕破了臉,矛盾只會越來越深,緩和?談何容易,張煥心中雖然明白這時枉然,卻不想掃妻子的興,他笑了笑便問道:“那你準備幾時回去?”
這時,張煥手中的小傢伙終於搶到了魚竿,不料魚竿沒拿住,被魚一下子拖走了,小傢伙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裴瑩急忙將他抱過來哄慰,好不容易等孩子不哭了,她才對張煥道:“我準備後日便走,我稍微收拾一下,孩子就託付給崔寧。”
張煥沉思一下便道:“崔寧不能離開她的春蕾堂,那索性我們明日就搬回城內,還有你回長安,替我帶一個人回來。”
“是那個楊春水嗎?”裴瑩抿嘴一笑問道。
張煥點點頭,“我既然已許她,豈能失信。”
“我知道了,你是堂堂隴右節度使、冠軍大將軍,自然不會失信於一個小女子。”裴瑩沒好氣地道:“上次我懷琪兒時想給你娶妾,你卻推三阻四,我還真當你是不近女色,鬧半天是想自己找,等這次回去,我再找幾百個李春水、王春水之類的回來給你挑選,你這下高興了吧!”
張煥見妻子面有慍色,知道她是有些吃醋了,便將她拉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哄道:“別生氣了,今晚我好好補償你,可好?
“去,那邊有親兵看著呢!別拉拉扯扯的。”裴瑩掙脫了張煥的手,生氣歸生氣,但她也有一些擔心,
張煥找女人、娶妾裴瑩並不反對,但她不希望張煥再娶次妻,尤其是和關隴集團的政治聯姻,這會威脅到她的地位,而馬璘已經含蓄提出將自己的嫡次女許給張煥為平妻,只是張煥正好西征河湟而暫時擱下,自己這次回長安最少也得一個月,自己是得和崔寧好好商量一下。
這時,她遠遠見一名親兵向這邊跑來,便拉著孩子兩隻小手笑道:“琪琪跟娘練習打拳去,晚上好好教訓爹爹。”
說到這,她又嬌又媚地白了張煥一眼,帶著兒子走了。
張煥一直望著她們母子走遠,這才問親兵道:“什麼事?”
“都督,辛閣老在門外求見。”
辛雲京來了,張煥站起身笑道:“請他到我書房去,我隨後便到。”
這次張煥回來後,做了很大的人事調整,尤其是重用隴右集團,他封辛雲京之子辛朗為中郎將、臨洮兵馬使,並全面負責臨洮郡政務,又封馬璘嫡次子馬國瑞為中郎將、寧鄉兵馬使,也同樣全面負責寧鄉郡政務,又封白光遠長子白盛為西平郡錄事參軍、荔非元禮之子荔非明二郎為合川兵馬使,這樣一來,就將幾個隴右集團的頭面人物和自己牢牢拴在一起,甚至遠在順化郡的宗室李僑也將本家遷到了金城郡。
片刻,張煥換了一身衣服走進了書房,書房為一進三間,最裡面是張煥處理公務之處,最外面一間是他的文書郎孟郊預先處理卷宗所在,而中間一室便是舉行會議、接見下屬的場所。
辛雲京正獨坐喝茶,見張煥進來,他站了起來拱手笑道:“都督真是會享受,在這神仙府第一般的地方處理公務,卻讓我等在路上來回奔波。”
辛雲京雖然被張煥聘為軍院的副院正,名義上是張煥的下屬,但他是四朝元老,在朝中名望極高,就連崔圓、裴俊等人也得尊稱他一聲閣老,他的長子辛杲是朝中大理寺少卿,其他十幾個兒子有的在大唐地方為官,有的則主管各地田莊,辛雲京本在家中養老,為了家族的未來,他毅然將寶壓在張煥的身上,他本人也重新出山為張煥效力。
張煥不敢怠慢,連忙回禮道:“讓閣老辛苦了,我再過幾日便準備回去
二人分賓主落座,不等張煥開口,辛雲京先欠身謝道:“多謝都督重用辛朗。”
“辛閣老不必客氣,百齡兄文武雙全,正該大用。”張煥端起茶杯,輕輕吮了一口茶扯開話題問道:“我已經下令,凡校尉以上軍官必須到隴右軍院修學一年,第一批三百人應該來報到了吧!”
“前日他們已經到了,請都督過幾日來看一看。”
張煥點點頭,他沉吟一下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隴右最缺的是什麼?應該是人才,但人才不會從天而降,需要我們去發現、去培養,象王思雨、賀婁無忌、藺九寒、李雙魚等等,他們都是從小兵一步步被我提拔,所以我就想,我應該建立一套選拔人才的辦法,比如在軍隊中開武舉,讓小兵也有出頭之日,能考中武舉,再進軍院讀書,這樣我的後備人才就取之不竭,辛閣老以為如何?”
“都督說得很好。”辛雲京微微捋須笑道:“我今天來有兩件事,其中一件事便和都督有異曲同工之妙。”
“願聞其詳!”
“第一件事其實也不是我個人的意思,而是前些日子我與馬璘、白光遠聊天時說到,聽說今年長安科舉十萬士子應考,可最後被吏部錄用為官者僅十二人,大量優秀的寒門士子求仕無門,可若按以前的辦法隨意招來,又難免良莠難分,所以我建議都督索性開府考,公開向大唐各地招考優秀人才,留在河湟為官,反正河湟是都督一手奪下,就算朝廷不滿,不睬它就是了。”
聽了這一席話,張煥只是淡淡一笑,他何嘗不明白辛雲京有私心在其中,現在他一直用九曲未平、河湟局勢不穩來拖著朝廷,但久拖不是辦法,一旦朝廷任命刺史來河湟赴任,首先衝擊的就是辛雲京等人的利益,所以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鼓動張煥搶在朝廷前面自己任命官吏,但這也是張煥所希望達到的效果,將他們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
他其實已就此事和胡鏞秘密商量了幾次,已經有了初步計劃,想到這,張煥微微一笑道:“辛閣老放心,河湟是我西涼軍將士用血換來,絕不會拱手讓給朝廷,請問第二件事是什麼?”
辛雲京一直在注視著張煥的表情,見他已明確表態不會讓步,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便呵呵一笑,取出一封摺子遞給張煥道:“第二件事便是我們為支援都督擴軍而採取的實際行動,昨日我們十幾個隴右大族商量了一下,決定拿出五十萬貫錢和一百萬石糧食,請都督笑納,以後每年都會有錢糧支援。”
張煥霍地站了起來,這次河隴劇變後,他痛定思痛,決定用三五年時間打造一支二十萬人的精銳大軍,想是這樣想,要做到又談何容易,他沒有崔、裴等大世家數十年的積累,也沒有朱泚那樣擁有土地富饒且人口眾多的蜀中。
雖然奪下河湟八郡廣袤的土地,但大都是高寒之地,更適合養馬,不適宜耕種,而朝廷只肯按隴右節度使的定製給他七萬五千人的錢糧,其餘的十二萬五千人的招募和供養就得靠他自己來籌措錢糧,現在,加上在河湟被解放奴隸中募集得的八萬軍,他手中實際上已經有十八萬大軍,尚缺的二萬軍隊他可以從河湟被解放的奴隸民團中徵集,也可以想辦法從關中、河東、蜀中購買青壯奴隸。
這些問題都不大,但如何解決每年供養十二萬大軍所需的糧食和軍餉就成了他最頭疼之事,屯田可以解決一部分糧食問題,也可以向別處購買,但錢呢?每年最少百萬貫的錢從哪裡來?
就算他盡奪金城、開陽、隴西三郡的稅收也遠遠不夠,當然,他可以開礦鑄錢,也可以畜牧養殖、鼓勵桑麻,發展與東方各郡的貿易,但這些都需要時間,短時間內難以奏效,現在隴右大族肯傾力支援自己,這怎麼不讓他喜出望外。
他向辛雲京深施一禮,“隴右世家的支援,張煥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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