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河西的軍戶
在吐蕃人和吐谷渾人的遊騎數次窺探後,便再也沒有訊息,會西堡數度派人去河湟地區潛察,也沒有發現河湟地區有大規模兵力集結的情況,似乎吐蕃人對會西堡的修建並沒有什麼太敏感,或許他們目標只是東進,而並非北上,此事也就漸漸地被淡忘了。
天也一天熱似一天,五月初,流沙河那邊送來了三次金砂,張煥特命工匠將它們按大唐標準二十五兩一隻鑄造成錠,去掉雜質後,得到了純度極高的金塊,其純度甚至還超過了朝廷少府寺所鑄造的金錠。
這一天,張煥前往天寶縣視察土地重配進度,天寶縣是安置隴右軍戶較多的一縣,約二千餘戶,同時它也是武威郡各縣中駐軍僅次於會西堡的縣份,有駐軍三千人,主要是防禦從張掖那邊過來的吐蕃人。
天寶縣是武威郡中草場面積最大的一縣,一條百里的石羊河貫穿全縣,又有數十條小支流注入其中,一直深入到北方的騰格裡沙漠之中,在石羊河的兩岸是方圓數十里的草場。
五月是牧草最肥美的季節,純淨如藍寶石一般的天穹下,大群群的牛羊在草原上悠閒漫步,不時可看見一群軍馬在草原上盡情賓士,遠方是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脈。
行了一百餘里,天寶縣斑駁的城牆已經依稀可見,事先得到稟報的天寶縣新任縣令遠遠趕來趕來迎接,新任縣令姓黃,年紀約五十歲,他原是隴右的一名縣丞,在前年回紇人偷襲開陽郡後,在韋諤隨後的大規模官場清洗中被罷免回家,因他的一個兒子在河西從軍,他索性也充作軍戶,被遷移到了河西,隨即便被人才奇缺的張煥任命為天寶縣丞,原來的李縣令升遷後,他便被順升為縣令。
張煥對天寶縣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而且天寶縣的百姓對他也十分懷念,一路之上,不時有牧民趕來向他見禮,進縣城後,更有大群大群的兒童和婦女從家中跑出來迎接,到處是紅撲撲的笑臉,不少士兵們還把孩子們抱上馬,數十條土狗在戰馬前後撒歡,笑語喧闐。
天寶縣城屬於中等規模,原來城內住有一千餘戶百姓,七、八千人,大多集中在城東一條窄窄的街道兩旁,而城西和城北則是大片空地,在張煥的記憶中,那裡分佈著一人多高的荒草,常有毒蟲出沒,可現在已經變成了成片整齊的木屋,成了集中安置軍戶之地。
張煥沒有去縣衙,而是徑直去了安置軍戶的城西。
“這條河被加寬了嗎?”張煥指著一條約五丈寬的河流詫異地問道,在他記憶中,這條叫盤禾水的小河原來僅有一丈寬,現在居然變成了五丈寬。
黃縣令苦笑一聲道:“這是軍戶們剛遷來時自己動手拓寬的。”
“為何?”
“他們擔心被當地人襲擊,出於自我保護,便把河加寬了。”黃縣令說著,又指一座寬平的木橋道:“都督看見沒有,這座橋還是三月初時由軍戶們自己動手修建的,在此之前,城東和城西被一條河隔絕,各不相往來,李縣令也害怕出事,命令城西的百姓不準到城東去,使天寶縣就像變成了兩個縣似的。”
張煥下馬,拍了一下結實的木橋,微微笑道:“那現在怎麼又修橋了?是不是戒心消除了。”
黃縣令點了點頭,也笑道:“其實當地民風淳樸,這裡的人當真不錯,經常隔河扔一些羊過來,孩子們也偷偷遊過河一齊玩耍,大家處久了,軍戶們也就主動修了這座橋,以方便來往。”
他剛說完,便見一大群七、八歲的孩子遠遠跑來,他們都拿著木製刀劍,歡呼著衝過了木橋,而對面也有一群孩子,蹦跳著準備迎戰。
見此情形,張煥心中著實欣慰,河西地區民族複雜,一半左右的人都是羌、突厥、吐蕃、回紇等民族,民風粗獷彪悍,他最擔心是隴右的軍戶們來河西后與當地人發生衝突,造成局面混亂,現在看來,情況遠遠比他想的要好得多。
黃縣令彷彿知道張煥的心思,他由衷地讚歎道:“其實這主要得宜於都督的土地策略,都督剝奪了大戶的土地,雖然城中那幾家大戶鬧得要死要活,但城中的普通百姓卻得益了,除了分配給軍戶以及直屬軍隊的耕地外,還有一些土地也分配給了有子弟參軍的當地人,軍隊又僱傭原來的佃戶,降低田租,大家皆大歡喜,所以本來應該有的生存矛盾也就消弭於無形,都督這一手真是高啊!”
“這沒什麼。”張煥淡淡一笑道:“安置軍戶無非是利益再分配,有人得就有人失,沒有什麼兩全之事,所以與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黃縣令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在隴右為官多年,當初韋諤與黨項人發生矛盾時,採取的就是屠殺的辦法,使至今党項人與漢人的矛盾尖銳,就是源於沒有能妥善處理好民族矛盾。
“都督能善待這些非漢人,這確實是走對了路。”
張煥瞥了他一眼,卻搖搖頭道:“事情也並非你想的那樣,不能一味行善,這也須區別對待,普通和漢人雜居的良善百姓我自然不會為難他們,但是有一點,這些民族不能形成部落或政權,一旦他們有了自立之心,遲早會是我中原的大敵,這種情況下決不能手軟,在剛生苗頭時就得徹底消滅。”
兩人邊說邊走,很快便來到了軍戶聚居之處,這裡居住著兩千軍戶,幾乎佔去縣城的一半,和城東的髒亂無緒完全不同,這裡的屋子都是軍隊統一用木頭成片修建,整齊劃一,道路也十分寬闊,皆用泥土夯實,路上寸草不生,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庭院,越過齊人肩膀高的院牆,可以看見院子裡有的種著菜蔬,有的養了一院的雞鴨,而且幾乎每個院子裡都種著一棵樹,看起來十分溫馨舒適。
現在已快到中午,整個軍戶區都十分安靜,張煥見不少婦人都拿著陶罐準備出門,便回頭向黃縣令望去。
黃縣令忙笑道:“她們這是去給自己的男人送飯,大家都在地頭上呢!”
“反正無事,那咱們去看一看吧!”
......
天寶縣的可耕地不多,約三百餘頃,主要集中在縣城東面,分佈在一條叫桑樹河兩岸,這裡土質肥沃,水源和陽光充足,大片的麥田一望無際,麥田之間佈滿了溝渠。
為了不驚擾百姓,張煥命士兵暫駐在城外軍營內,自己在十幾名親兵和黃縣令的陪伴下來到了麥田。
此時正是五月,麥田裡一片金黃,微風拂過,金色的麥浪在藍天下翻滾,此時正值田間看護的關鍵時候,田埂上坐滿了正在吃午飯的農夫。
張煥忽然發現二里外的河邊有一座巨大的風車狀物體,不由好奇心大增,他快步跑去,來到近前才發現這竟是一架巨大的筒車,利用水力和粗竹筒,源源不斷地將河水送入水渠,這種筒車張煥在太原時見過,但在河西地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時一群農夫正坐在筒車下吃飯,他們見張煥望著筒車發怔,一名老者便走過來有些自豪地笑道:“官爺,這座筒車是草民造的。”
張煥手背在身後做了個手勢,示意黃縣令和親兵們暫時不要過來,他笑著點了點頭道:“老丈貴姓?是哪裡人?”
楊老者見張煥態度親切,人又年輕,還穿著簇新的官服,估計是新科進士之類的,分到縣裡當了個小官,剛開始的一點膽怯也慢慢消失,他帶著一絲長者的口吻笑道:““我姓楊,河東汾陽郡人,在老家是佃戶,在這裡我卻有二十畝上田,小友是哪裡人?”
“老丈原來是河東汾陽郡人”張煥拉他坐了下來,笑道:“我姓張是河東太原人,說起來咱們還是老鄉呢!老丈可是有兩個兒子從軍?”
“原來小哥也是河東人啊!那咱們真是有緣了。”楊老者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太原張姓的特殊,他臉上帶著些得意笑道:“我大兒子可是隨張都督打過回紇,後來又隨他進京,再到了河西,年初他寫信告訴我可以分得十畝地,讓我過來,我便帶走一大家子人來了,見真有土地,便讓二兒子也從軍,結果便得了二十畝土地,我種了一輩子地,居然還是第一次得到自己的土地。”
“楊老丈,我先去了。”一名黑壯的男子向他打個招呼。
楊老者連忙站起來,扯開嗓子喊道:“今晚上我睡地裡,你就回家吧!”
“老丈還僱了人?”張煥見他們似乎是一夥的,不由有些驚異。
“二十畝地還僱什麼人,我和小兒子種便足夠了。”
楊老者坐了下來,搖搖頭道:“他是個羌人,是原來租種我土地的佃戶,人家麥子種了一半,土地便換了主,我也沒錢給他,便和他商量好,他繼續來幫我,收成後麥子分他四成。”
張煥微微一怔,從前佃戶的利益他倒沒有考慮過,眼看夏收在即,這件事若不妥善處置好,極可能會生出事,他想了想便問道:“你覺得還有什麼好法子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楊老者沉思一下便道:“我覺得最好由官府定下規矩最好,省得有的人家肯,有的人家不肯。”
張煥點了點頭,這件事回去就得著手,還有免三年稅賦也需要把這些佃戶考慮在內,想到這,張煥便笑了笑岔開話題問道:“老丈既然會做筒車,那會做曲轅犁嗎?”
“哪有何難?畫張圖樣讓木匠做就是了。”
楊老者見張煥問得挺懂行,而且皮膚黝黑,不像是養尊處優的大戶人家子弟,尤其沒有半點官架子,不由心中喜歡,他看了一眼遠處的黃縣令,便拍了拍張煥的肩膀笑道:“張小哥是陪黃縣令來巡察吧!離開河東來這裡當官,也是難為你們了,不知成親沒有?”
說著,他眼睛向後瞟去,張煥這才發現他身後站著一名年輕女子,約十六、七歲,正在收拾陶罐,估計是楊老者的女兒,模樣兒倒也清秀,她聽到了楊老者的話,臉上不由一陣緋紅,便遠遠地跑開了。
楊老者呵呵大笑,“這丫頭,居然還害羞。”
張煥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笑而不語,這時,他看見一名衙役遠遠跑來,向黃縣令稟報什麼,黃縣令立刻抬頭向自己看來,張煥知道是有什麼事了,便站了起來,取出一張名刺遞給楊老者道:“老丈,我在武威為官,若天寶縣的官員們欺負你們,可直接來找我。”
說罷,他拍了拍楊老者的肩膀,快步走了,楊老者捏著名刺,呆呆地看著張煥的背影,他見黃縣令向這個張小哥躬身施禮,頓時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又看了看名刺,可上面的字一個不識,他忽然想起了兒子的來信,說他們張都督也是河東太原人,而且是一個極年輕之人,他這才終於反應過來,不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老殺賊,你長的是什麼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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