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含元拍天浪(下)
隨著韋諤的出頭,大殿裡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竊竊之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驚異的並不是韋諤質問張煥本身,而是他的態度,不少人都還記得去年的正月初五,也在同一個地方,也是同一個人,韋諤憤怒地質問崔圓為何不救開陽郡,那時韋、張兩家走到了一起,可是時間僅僅只隔了一年,一切都似乎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韋諤居然責問張煥為何要否定相國的提案,讓人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利益決定立場嗎?
於是,崔、韋兩家要結盟的猜測便慢慢地在大殿裡擴散開來,這個訊息來得是那麼突然,讓所有的人都震驚無比,甚至彼此不熟悉的人也忍不住交換了眼色,喜悅、驚異、憂慮、不屑......,種種眼神交織在一起,都在為兩個生死對頭之間的戲劇性變化而感到萬分驚疑。
站在大殿右側的禮部司郎中元載也同樣的震驚,和別人不同的是,他猜到了崔、韋兩人不為人知的交易,一定是為了禮部侍郎而達成的交易,在崔圓的重利誘惑之下,韋諤答應了支援崔圓取得禮部侍郎,一定是這樣,只是元載還想不到他們二人達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交易。
漸漸地,元載的心思又回到了眼前,他有些擔憂地望著張煥,滿朝文武都沒有為此事出頭,誰都知道崔圓把禮部尚書三讀之事交給下屬,而自己卻親自宣佈門蔭的新規,由此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難道他不知道崔圓把主客司員外郎一職給韋清的真實用意嗎?
就他一個小小的偏州刺史出頭了,哎!還是嫩了一點啊!竟看不出此事透過已經是必然的嗎?或許元載也是張家之婿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昨天張煥的一席話給他打開了一扇門,他心中對張煥是有一種感激之情,可是他也是一個五品小官,在這個大殿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就在元載胡思亂想之際,張煥與韋諤的爭執已經漸漸開始尖銳起來。
“請問張都督,你也是出身世家,就應該知道各大世家在培養子弟方面是不餘遺力,清河書院、廣陵書院、北都書院、襄陽書院、隴右書院哪一個不是大唐的頂尖學府,世家子弟從五歲起就要讀書識字,難道他們就沒有十年寒窗、他們都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嗎?”
說到這,韋諤重重地哼了一聲,也同樣轉過身對滿朝文武道:“自大唐開國以來,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大多數表現優異的官員都是出自名門,這是因為他們自小便受父輩的薰陶,他們自小就有良好的家庭環境的緣故,所以他們長大後無論是做事能力還是在待人接物方面都要強於普通人,相國今天制定這個新的門蔭制也正是為了讓更多優秀的世家子弟步入政壇,為我大唐的興旺效力。”
張煥並不為他的話所動,而是笑了笑,慢慢走到元載的面前,凝視著他道:“元郎中,你是今年的主考,你能否告訴我,今年七大世家的子弟參加科舉人數是多少?”
“二百人左右?”元載不加思索答道:“準確說是二百一十四名,其中以裴家子弟最多,為五十五人。”
張煥點點頭,又走到崔寓面前道:“崔侍郎,那你能否告訴我,這七十七名新步入官場的世家子弟中有多少是進士出身,又有多少人參加了今年的科舉?”
崔寓臉一沉,卻沒有理會他。
“或許是我問得多此一舉了,考中進士還需要門蔭嗎?得了門蔭又何須再去考進士?”張煥譏諷地笑了一聲,他忽然提高聲調直視韋諤道:“韋尚書,你口口聲聲說世家弟子優秀,那為何他們不去參加科舉,去證明他們的優秀?難道是他們胸中才學已經遠遠高於我大唐的進士,不屑於去參加這個低水平的省試嗎?抑或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水平,不敢去考場上露醜,只能借父輩的榮耀爬進官場?如果這七十七名世家弟子真如韋尚書所說的優秀,已經優秀到一步便當上從六品的員外郎,那好!現在就請他們來接受一番考試,讓我們瞻仰一下他們的文采風流!”
張煥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大殿裡一片沸騰,痛恨者有,叫好者卻更多,他的話一下子便撕開門蔭的遮羞布,所謂門蔭不過是世家子弟們考不中進士而利用特權進入官場的手段。
“夠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裴俊忽然站起來,他怒斥張煥道:“你才當了多久的官,知道多少官場之事,就膽敢在含元殿上咆哮,門蔭新規執不執行自然有太后做主,你一個偏州小吏,輪不到你來多嘴,給我下去!”
他是在斥責張煥,旁邊的崔圓卻猛地收縮了瞳孔,‘太后作主!’好一個裴俊,竟然趁這個機會把崔小芙給扯了出來,企圖將事情弄複雜,他一扭向崔小芙看去,只見崔小芙含笑著點了點頭,“裴相國說得有理,此事哀家自當好好考慮一下,會給出一個定論。”
朝堂的格局忽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一瞬間,崔圓的心中閃過無數念頭,這顯然是裴俊見韋諤偏向自己而採取的針鋒相對的舉措,你崔圓要和韋諤結盟,那我便將權力送還太后,讓太后處處制肘於你,一時間,崔圓的心中緊張起來,他已經意識到,這件事並不僅僅是討論門蔭新規那樣簡單,一個處置不好,將引發朝廷權力格局的鉅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楚行水忽然站出來打圓場道:“張都督說話雖然過急一點,但念他是為了大唐的社稷考慮,出發點是好的,裴相國就不要過於責備於他。”
說著,他又對崔圓笑了笑道:“既然太后需要時間考慮此事,那不如就暫時休朝半個時辰,崔相國看如何?”
崔圓看了看一臉笑容的楚行水,又看了看一臉冷笑的張煥,他若有所悟,便呵呵笑道:“楚尚書的提議非常及時,大家也站累了,暫時休朝半個時辰。”
隨著一聲鐘鳴,殿中監宣佈散朝半個時辰,崔小芙深深地看了一眼裴俊,抱著已經要醒來的小皇帝到後殿去了,太后和皇帝離開後,含元殿上的群臣開始三三兩兩向殿外龍尾道走去。
崔圓站在一旁,將崔小芙眼中的細微變化都看在眼裡,他心中冷冷一笑,見裴俊也正要離去,他急忙快走一步,叫住了他,“裴相國可有閒暇,不妨我們一起去喝一杯茶如何?”
裴俊見崔圓笑容真誠,便輕輕點頭笑道:“難得偷閒片刻,那就同去吧!”
按一般的程式,大朝中的短暫休朝時間是給內閣進行緊急磋商,以明確大朝中的一些有爭議的話題,今天的大朝更應該是這樣,門蔭新規被張煥掀起來的波瀾所衝擊,明顯引起了大多數朝臣的共鳴,怎麼樣修改它,怎麼樣減少反彈的力度,這些都是急需內閣進行磋商的問題,可兩個相國卻似乎忽視問題的嚴重性,竟要一起去喝茶。
幾個本來正等著的尚書見狀皆相視一笑,跟著大臣們離去了,只有韋諤緊緊地盯著崔圓的背影,眼中射出了一道怨毒的目光。
張煥離開含元殿,他一路上不停地和人打著招呼,口中謙虛,但也同樣不斷地有人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重重地哼了一聲。
半個時辰相當於後世的一個小時,時間並不長,朝房在大明宮的官員都返回自己的署衙休息,而大部分官員的署衙在皇城或是外地官員,他們無處可去,便三三兩兩聚在丹鳳門廣場前享受晚冬的陽光,或寒暄聊天,而話題自然就是今天惹起掀然大波的新門蔭制度,這也難怪,事關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沒有人會置之度外。
“十八郎慢走一步!”
張煥本打算去楚行水處歇息片刻,但後面的張破天卻叫住了他,將近兩個時辰的朝會非但沒有使他疲憊,反而在臉上看到了一絲久違的笑容。
張破天一直在冷眼旁觀,起初他見張煥貿然出頭反對崔圓,心中也略略有些替他擔心,但隨著事情的發展,隨著韋諤的出頭反駁,他也慢慢看出了一些端倪,事情絕不會是那麼簡單,果然,當裴俊忽然出頭訓斥張煥,並將太后也拖下水時,張破天終於明白了這是張煥和裴俊精心設計的陷阱,就算韋諤不出頭,張煥也會利用韋清排在七十七人中第一,來尋釁韋諤,看來在他們的背後必然發生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否則韋諤怎麼會突然倒向崔圓?
“你準備幾時返回武威?”張破天象聊家常一樣,心平氣和地和張煥搭話。
“回四叔的話,小侄被安排在明天述職,準備再過兩天便回武威。”
張破天笑了笑,忽然又問道:“聽說張燦在你那裡做了個倉曹參軍事,可有此事?”
張煥微微點頭,他不明白張破天問這些話的意思,不過從他現在的語氣及臉上的氣色來看,他與早上初見時已經大不相同了,難道是目睹一場朝會的鬥爭,他的死心也漸漸復甦了不成?
想是這樣想,但張煥卻不敢說破,唯恐張破天的面子拉不下來和自己翻臉,只得笑而不言,等他繼續說下面的話。
果然,張破天沉默了片刻,揹著手有些感慨道:“你去轉告張燦,讓他千萬不要灰心喪氣,張家雖然敗了,但人還在,只要他堅持復興的信念,就一定有重振張家的一天。”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張煥,向他略略一拱手,仰天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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