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含元拍天浪(中)
含元殿,近千名來自大唐各地的五品以上官員濟濟一堂,集體參拜大唐新皇及皇太后,崔小芙高坐在龍榻之上,她姿容端莊大氣,手中抱著三歲的新皇李邈,他尚在香甜的沉睡之中,隨著一悠揚的鐘鳴,這座宏偉壯觀的大殿裡再一次徐徐拉開了大朝的序幕,近千名職官、散官、王公貴族在右相崔圓和左相裴俊的率領之自下,緩緩向新皇和太后跪倒,行大禮參拜。
“臣中書令崔圓...臣門下侍中裴俊...臣刑部尚書楚行水...”,聲音雜駁、越向後越無法分清,漸漸地匯成了一道激昂而澎湃的聲浪,久久地在含元殿中迴盪,“祝吾皇萬歲萬萬歲、祝太后千歲......”
千人禮畢,大殿裡鴉雀無聲,“各位愛卿免禮平身!”崔小芙聲音不大,但清晰而決斷,立刻又引來又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回應,“謝太后千歲!”
百官歸位,三品以上的官員紛紛坐下,白玉階前只留下殿中監李俅一人,他也就是新皇帝的親生父親,任殿中監剛剛三個月,只見他快步走上玉階,昂聲宣佈道:“大朝現在開始!請吏部宣讀人事變動。”
按通常定製,在大朝中只宣佈內閣成員的變化,今天也是一樣,吏部左侍郎崔寓離開朝班,來到白玉階前,他取出一本摺子,清朗的聲音隨即傳遍了整個含元殿,“......盧杞,特任命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百官中可有異議?”
......
“任命盧杞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百官中可有異議?”
......
大殿裡一片寂靜,眾人還清晰地記得上一次大朝是去年十月三日,那一次朝會上張破天被三讀通過了禮部尚書的任命,可僅僅過了幾個月,還是在同一座大殿,新的禮部尚書又產生了,讓人不得不感慨權力鬥爭的殘酷無情,坐在地方官叢集中的張煥偷偷向大殿角落的張破天看去,只見他目光平靜,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彷彿禮部尚書與他已沒有半點關係,張煥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張破天的心死了,那重振張家的希望也就變得更加渺茫,這時張破天回頭看了一眼張煥,似笑非笑地向他點點頭,隨即扭過臉,再也不理會他。
盧杞為禮部尚書在二個多月前便已任職,今天不過是補一道最後的程式,這是河東事變最後的一步,完成了它,發生在去年深秋的那一次權力分配便正式劃上句號。
不過細心的官員已經發現今天朝會的細微變化,本應是由吏部尚書兼右相的崔圓來進行三讀,可今天卻改由吏部侍郎來進行宣讀,這看似沒有什麼特殊異議,但心思活絡一點的官員都同時想到一點,既然連內閣成員的變動這樣重大的事情都只由吏部侍郎宣佈,那等一會兒七十七名世家子弟入官場的決定卻要由崔圓宣佈,這豈不是說,後者的重要性大於前者嗎?
或者是崔圓有意將它提升到一個高度,或許這其中還隱藏著什麼,眾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猜疑,誰也不明白崔圓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
此刻,這場政治交易的兩大巨頭之一,右相崔圓,正不露聲色坐在右首第一位,三讀不過是例行手續,他真正關心的是世家子弟入官場的新制度和禮部侍郎的人選。
“任命盧杞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百官中可有異議?”
崔寓三讀唸完,又等了片刻,見沒有人反對,便將摺子遞給崔小芙,崔小芙翻了翻便點點頭道:“三讀已畢,既無人反對,哀家就正式任命盧愛卿為禮部尚書。”
盧杞立刻從朝班裡走了出來,他原為陝郡刺史,長得鷹鼻吊眼、相貌極醜,但能力卻頗強,這次被裴俊建議為禮部尚書,倒也沒有什麼異議。
他快步走到臺階前,跪下大禮謝恩,“臣深謝太后恩典!”
“愛卿免禮!”崔小芙擺了擺手,又對殿中監使了個眼色,李俅會意,便再次高聲道:“禮部尚書三讀透過,下面請右相宣佈其他事宜。”
崔圓慢慢站起身,從朝班裡走了出來,他掃了一眼眾人微微笑道:“各位大臣,凡家中有子者請舉手示意。”
大殿內陸陸續續決大部分都舉起了手,崔圓點點頭,“很好,請各位放下。”
見眾人把手放下,他從懷中摸出本冊子,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大唐自開國起便秉承傳統,對大臣後人施以蔭官,以勉慰其為國效力一生的辛勞,實為皇恩浩蕩之舉,只可惜一則所蔭人數稀少,二則升遷有品階上限,使許多有才能的官宦子弟無法獲得重用,今天借新年大朝之機,本相將從三方面完善蔭官辦法,使其成為一項法度,每年從官宦子弟中錄用相當人數,補充為朝廷及地方官員。”
他話音剛落,大殿上便已是一片竊竊之聲,門蔭本來是朝廷為照顧皇親和重臣的家人特設的一項福利制度,但為了防止它衝擊科舉取士的基本國策,又特地做了許多限制,比如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享有這項福利;又比如所授官品也不宜過高,一品官的孩子,得正七品上的蔭,從五品官的孩子得從八品下的蔭,而且以門蔭入仕的官員最終做不上高位;再比如人數限制,皇帝、皇后的直系親屬,一家蔭兩個孩子,一、二、三品官家,只能在指定的兩個孩子中蔭一個;而五品官家,只能蔭及一人,而這個人還必須是上邊指定好的。
今天崔圓要改革這項制度,也就是極可能會放鬆這三方面的限制,此事事關在場每一個官員的切身利益,讓他們如何不關心。
但裴俊卻微微冷笑不止,雖然崔圓事先並沒有和他商量此事,但他卻能猜到崔圓改革的目的及具體措施,無非是兩頭壓縮、中間放開,兩頭是指四品以下的低官和一、二品以上的榮譽官員,一個是沒有什麼實力,而另一個則是李唐皇室集中的顯爵虛官,他們極可能會被取消門蔭資格或者減少門蔭人數,這個提案的實質其實就是借改革門蔭之名開啟世家子弟進入官場的通道。
果然,只見崔圓開啟冊子念道:“本次門蔭變革僅限於從四品以上的職事官,散官、爵官及四品以下官員皆按原辦法執行。”
......
此言一出,大殿上的竊竊之聲已經變成了嗡嗡之聲,聲音嘈雜,將崔圓的話掩蓋了下去,大殿上有近千人,絕大部分都是五品官及散官、王公等虛官,真正四品以上職事官不過才二三百人,侍郎、少卿、卿監、尚書,以及地方上的刺史、長史、都督等等,而他們大多都是各大世家的重要人物,也就是說這次蔭官改革就是為這些世家的子弟當官而量身打造。
崔圓並不因為朝堂上的吵嚷嘈雜便停止宣讀,他不緊不慢地念著,他的改革確實是打破了諸多蔭官的限制,比如三品到四品官員可蔭五子到兩子不等,甚至正三品官長子最高可蔭到從六品,這些都是以前的門蔭制度中不敢想像的。
崔圓唸完後,也不急著提請內閣表決,而是讓吏部侍郎崔寓直接宣讀首次七十七名世家子弟的任職名單,名列第一位便是韋諤之子韋清,任命為禮部主客員外郎,第二位是王昂長子王研,任命為刑部司門員外郎,皆是從六品的上限。
這時,許多人都明白過來,這項新制度必將在內閣表決透過,就算裴俊反對也沒有用,除非韋諤肯放棄其子為主客司員外郎一職。
崔寓唸完長長一串名單後,便朗聲道:“此項門蔭的新法度將在休朝時由內閣討論透過,各位大臣現在可有異議?”
這時,原本嘈雜的大殿裡忽然變得鴉雀無聲,許多官員都感覺到世家子弟任命的人數太多,將影響到寒門子弟的從政機會,想提出來可又害怕得罪崔圓和自己的上司,不少人都不約而同地向左相裴俊望去,希望他能站出來主持公道,但裴俊只是笑而不言,壓根就沒有出言反對的意思,這也難怪,這件事也涉及到他許多心腹的切身利益,就算他心裡不贊同,也不好開口反對,最多隻是在內閣磋商時提出一些修改意見。
就在這時,在大殿的左下角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太后千歲,臣堅決反對這項新的門蔭制度!”
大殿一片譁然,所有人都一齊向這個勇敢者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官員高舉著手走出了朝班,崔圓看見他,不由捋須暗暗冷笑,來人正是張煥,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目光一轉,迅速向裴俊望去,卻見裴俊兩眼微合,似乎來人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竊竊之聲再一次在殿中響起,認識的都暗暗佩服張煥的勇氣,不認識的則趕緊向旁邊人打聽,得知此人便是裴俊的新女婿,臉上立刻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神色,隨即意味深長地笑了。
張煥大步走到玉階前,向崔小芙長施一禮,“請太后准許臣闡述不同意見。”
崔小芙點了點頭,她並不理會殿中監李俅的眼色,微微一笑道:“張都督請講?”
張煥回過身,他並不找崔圓,直接問崔寓道:“請問崔侍郎,我大唐的地方以及朝廷一年可以空出多少實缺官職?”
雖然對方問得咄咄逼人,但崔寓卻並不著惱,只溫和地一笑道:“約百餘個職位。”
“百餘個,很好!“張煥冷冷道:“那我們說得簡單點,就算是一百二十個職位空缺,現在崔侍郎已經用掉了七十七個,還剩四十三個,再有五品官和非職事官的蔭官,這至少也要用去二十個吧!還有舉薦入仕的官員,那崔侍郎給我算一算,還會剩下幾個?”
說到這裡,張煥猛地向大殿外一指,厲聲道:“可崔侍郎是否知曉,就是此刻,正有十餘萬經過十年寒窗苦讀計程車子們在考場之上苦苦做題,今天這項門蔭制度對他們是否公平?難道就是因為他們不是出身名門?難道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在朝中為官的父親嗎?”
大殿裡一片寂靜,彷彿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只聽見大殿裡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崔圓緊緊盯著張煥,臉色陰晴不定,而裴俊依然是眼睛微合,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崔寓的臉則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道:“張都督有些危言聳聽了,十幾萬人應考不假,可按照慣例最多也只有百人中進士,吏部再進行選官,至少還要刷去一半,這樣到最後其實也不過五十餘人,這次門蔭人數雖然多了一點,但因為是第一次,以後就不會這麼多,所以吏部可先將這次多出來的進士授候補、散官之職,待明年有空缺時再一併補官,如此也就解決了張都督所擔心的問題。”
“解決了問題?”張煥搖了搖頭,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百官道:“崔相國、裴相國、各位尚書、各位大臣,我大唐從太宗皇帝起便確立了以科舉取士的國策,歷經一百餘年,無論是日本、新羅還是西域胡人都可以參加科舉,正是這種博大的胸襟和公平的制度,使我大唐因此人才輩出,先後有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可到了今天,竟然要重定門蔭制度,讓那些只因出身名門,卻無半分才能的人擠身高位,而將無數才華橫溢只因出身貧寒的俊傑之士拒之門外,長此以往,這必將毀了我大唐的立國基石,這也就是本人堅決反對新門蔭制度的理由。”
說完,張煥轉身對崔小芙再次施禮道:“臣懇請太后下旨否定此提案,不必交與內閣討論!”
“張都督說話未免太武斷,自己不喜便要請太后否定相國之案,視朝堂百官如草芥乎?”從朝班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語氣冷厲,卻是兵部尚書韋諤。
張煥見韋諤出來,他疾速瞥了裴俊一眼,只見他雙目微張,眼睛裡竟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張煥會心一笑,便走上前淡淡地問韋諤道:“請問韋尚書,張煥哪裡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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