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高力士的最後忠告
從李林甫的相國府出來,天已經黑盡了,這是個晴朗的夜晚,無數的星星在天幕眨著眼睛,一輪金黃色的彎月掛在遠空,風兒溫暖,風中含有淡淡的花香,在這個沒有工業汙染的世界裡,更加令人心曠神怡。
李清的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旁邊是高力士的府第,明天李林甫就要將今年人事變動的報告正式提交李隆基,李清也臨時改變了明日拜訪高力士的計劃,他必須要在今天晚上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不能因一個環節的疏忽而使他的計劃功虧於潰,於是,從李林甫府裡出來,李清就馬不停蹄趕到了高力士的府上。
高力士的管家早已經得到主人的吩咐,不用去稟報主人,直接就將李清帶到了小書房的外間,李清這是第四次來高力士的府上,前三次都在一個小會客室裡,可今天卻進了內府的書房,
和李林甫的內書房一樣,能進高力士的小書房也是一種榮耀,書房裡的擺設異常簡樸,桌椅櫥櫃都是幾十年的老貨,不少地方油漆已經剝落了,露出裡面灰白色原木,這裡只是外間,和內室有一道門相隔,朝廷中曾有一句戲言,‘進了李林甫的內書房,那是進士及第,可進了高力士的小書房則是五品入流。’
事實上也是如此,象一些顯赫一時的權臣,如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高仙芝、宇文融、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珙、安思順等等,哪一個背後沒有高力士的託力,但這種力往往是看不見的,除了當事者外,一般也不為人所知,就如風中的蠟燭能茁壯的燃燒,高力士的作用就是替它遮擋住了風雨的侵襲,無聲無息,卻至關重要。
李清卻無心體會這第一次進高力士小書房的榮耀,他的腦海裡仍然在思索可能出現的漏洞,
首先是楊氏家族的反對,楊國忠是吏部侍郎,他的阻礙是必然的,但有楊花花的內力,楊氏家族也興不了浪,這一點李清並不太擔心,畢竟吏部侍郎也只能干涉六品以下的官員升遷,五品以上則要經相國點頭,三品以上還必須皇上籤批才能透過。
關鍵是李隆基,當年將他調回朝廷,從某種角度上講,正是李清的一些擅自行為令李隆基起了疑慮,從而剝奪他的軍權。
現在又要將他外放,李隆基焉能不考慮過去的教訓,若他李清無所作為,任由李隆基委派,那‘臨軒冊授’的結果極可能就是去江南為一州刺史,主管地方經濟,而與他的初衷大相徑庭,這便是李清最擔心之事。
為此,他早已開始部署,命韋應物替他交給楊玉環的信,以他對楊家的恩德謀求楊貴妃最後的報恩;楊花花也是能改變李隆基想法的人,現在他也不用擔心;還有李林甫,雖然他本人前景不妙,但他現在依然是右相,提交高層人事變動的計劃須由他來草擬,現在雙方也已達成協議;再一個就是這高力士,他能引導李隆基的思路、至關重要,幾乎再沒有什麼疏漏了,剩下的或許就是他本人與李隆基的一次談話。
“呵呵!讓侍郎久等了。”
思索間,官拜驃騎大將軍、渤海郡公的大唐第一權重宦官高力士已笑容可掬地出現在門口,他穿一件青白寬身禪衣,不戴帽,只用一方介幘束髮,顯得悠閒而淡泊。
“老夫也剛從宮裡回來,只換了身衣服,侍郎便來了,時間算得好準!”
李清連忙站起行禮,歉然道:“我剛從相國府過來,確實不知大將軍尚未休息,真是失禮了。”
高力士瞥了他一眼,臉上掛住一絲讚許的笑容,“不錯,肯對老夫說實話,孺子可教!”
他推開內室的門,幾個小丫鬟先進去收拾了一番,昏暗的房間很快變成溫暖明亮,高力士指了指椅子,笑道:“坐吧!我這裡不常有客人來,房間簡陋粗鄙,比不得相國府居然開大門歡迎你。”
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暗示了李清,李林甫的一舉一動已經在皇上的掌控之中,而這個具體操作之人,正是他高力士,言外之意,若李清不來,那他高力士也無法替他掩蓋。
李清暗暗叫一聲僥倖,他坐下來便開門見山道:“大將軍,我想回西域去?”
“西域?昨日皇上才說要放你為蘇州刺史兼江南東道採訪使,你卻想去西域!”
李清悚然一驚,急問道:“可已經下喻?”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那就是忽略了李隆基的謀算,他有些受後世一些觀點的影響,李隆基在天寶後期如何昏庸糊塗,被李林甫、楊國忠之流牽著鼻子走,事實上,李隆基懈怠國事或許是真的,但若說他昏庸糊塗,那就是大錯特錯,他不但不糊塗,而且還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權力佈局上,這次用楊國忠來攻擊李林甫不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嗎?
李清簡直想打自己一記耳光,從楊花花過壽到現在已經過了八日,李隆基卻毫無聲息,他怎麼可能不關注朝中的局勢呢?自己將他忽略,簡直是愚鈍之極,如果李隆基已經擬旨,那一切都晚了。
想到此,李清緊張地掃了一眼高力士,見他笑容平淡,不被自己吃驚所動,彷彿在意料之中一樣,他若有所悟,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還來得及。
“說起來,你還要感謝崔翹夫人,寧王的長女,若不是她今天下午來哭求皇上收回成命,耽誤了皇上一個時辰,恐怕旨意就已經下了。”
高力士笑了笑,崔翹左遷廣州長史,他夫人又哭又鬧,在興慶宮撒潑了一番,皇上頭痛不已,不得已躲進了深宮,便將幾個重臣的新任命給耽誤了,其中就包括李清任蘇州刺史。
“不過你想說服皇上放你到西域重炒舊飯,恐怕有些難度,你得好好想些辦法才行啊!”
高力士只說有難度,而並不是不可能,還要他想辦法,其用意就已經昭然大白了。
朝中的政局自太子被廢后便陷入亂局,沒有人看得清前方的道路,許多人只憑本能在這個巨大的旋渦中尋找出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而高力士則是扮演看戲的角色,他唯一要做之事,便是在這場紛亂的權鬥戲裡尋找到真正的主角。
而眼前的李清便是他獨具慧眼看中的主角,一個能將太子和相國玩弄於股掌的年輕政客,張筠曾對他說過,可惜李清出身低微,沒有背景,在極重門閥世家的大唐官場難以出頭,和他同時期的楊國忠卻能平步青雲,這也是不少人為李清嘆息的地方,可高力士卻對這種論調不屑一顧,只因步履艱難,每一個腳印才會深刻而踏實,一但上去才不會輕易掉下來,或許因為他本人也是出身貧寒,才會在人人吹捧楊國忠之時,悄悄地將寶押在幾乎要被人遺忘的李清身上。
現在李清坦白地告訴他,自己想重返西域,請他支援,高力士知道這是他避實就虛的策略,在地方上去建立雄厚的實力,過五、六年再入朝,那時他就足有拜相的實力,從策略上這是高明的,高力士並不希望他留在長安,畢竟在楊國忠和李清之間,李隆基選擇了前者,而李清的基調李隆基早在賜他鎮紙時便已經定下,那就是讓他輔佐後面的繼承者,這就是高力士將寶押在李清身上的原因,李清能恩澤他的後人。
但現在的問題是在廣平王李俶,他是將高力士和李清聯絡在一起的紐扣,也是高力士在李清走之前要明確之事。
此時,他見李清尚在思考,沒有直接答覆自己暗示,便溫和地一笑,索性將話說穿了,“你去了西域,那廣平王怎麼辦?”
李清一直在沉默,高力士的暗示他明白,無非是想自己求他,可在這種重量級的人物面前,他更不能輕率開口,他必須揣摩高力士真實的用意,他究竟是站在哪一面的,慶王已經不可能,那是永王,還是別的什麼親王,甚至是代表李隆基,讓自己再一次成為李隆基的一枚棋子。
但高力士隨後說出的話讓李清忽然明白過來,他眼前的這位李隆基的影子竟也是看中了廣平王李俶,恐怕這就是今天高力士找他來的目的。
既然想通這一點,李清的思路豁然開朗,他微微笑道:“大將軍肯對李清直言,毫不避諱,足可見這份信任,李清若顧左右而言他,那才是虛偽。”
他微微欠身,表現出一份以下敬上的謙虛,誠懇地道:“大將軍是皇上內侍,皇上的心思如何想必沒有人比大將軍更清楚,廣平王若沒有登位的可能,大將軍也不會如此關心他,我也一樣,我想外放的真正目的也是為了他,但如果去蘇州去做個三、五年的刺史,無非是積一點口碑,得幾次上上之評,這樣的刺史全國沒有一百人,也有八十,可去西域則不一樣,那裡有戰功,有足以讓我一戰封王的機遇,這是做二十年的刺史也比不上.......”
李清侃侃而談,高力士也用心聽著,他一言不發,時不時抬頭望著李清,目光銳利,李清是想將廣平王推上位,這一點已經可以確認,但高力士以他幾十年的官場經驗,他隱隱感覺出李清急切想去西域的背後似乎隱藏著另一種目的,雖然還不能明確這個目的究竟是什麼,但自己看得出,皇上上也一樣看得出。
“得提醒他一下!”高力士心中暗暗道。
“侍郎曾經做過沙州都督,才能盡顯,皇上心裡也明白,但皇上還是決定將你外放到蘇州,恐怕也是有原因的,侍郎畢竟年輕,有些事不當心,象潯陽縣之事,侍郎就有點欠考慮了。”
“潯陽縣?”李清忽然想起了王忠嗣,他不可思議地望了一眼高力士,自己已經十分小心,李隆基應該不知道才是。
“或許這事也怪不得侍郎,侍郎並不知道那裡有一個特殊的人,便靠岸下船了,但皇上知道了侍郎曾在潯陽縣駐停,他當然就會有一些聯想,所以在考慮外放侍郎時,就會受此影響。”
高力士說這些其實是想提醒李清,日後去西域要事事當心,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能做些犯忌之事,讓上位者產生疑慮,他見李清目光漸漸變得深沉,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便口風一轉,坦直地說道:“你既然已經去過李林甫的相國府,那他明日上呈的最後一批人事調動名單裡應該有你,皇上也一定會試探你的態度,你該怎麼說,就不用我教你了。”
一個時辰後,李清離開了高力士的宅子,夜空繁星點點,依然是那般清朗而純淨,風兒依然溫暖薰香,可李清卻感受到了一絲寒意,拜訪高力士使他收穫良多,這些日子他太一帆風順,謀劃、佈局無往不利,以至於生出了一點自大之心,竟有點兒將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裡,楊國忠、慶王、李林甫甚至於李隆基,可今天高力士的警鐘卻將他敲醒,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在看風景,可看風景的人何嘗不在看他。
李清不由想起李隆基在沙州的深遠佈局,當初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令他吃盡了苦頭,東宮案、韋堅案,不露聲色除掉一大批支援太子的人,最後廢了東宮。
高力士說得對,自己要想去西域建立勢力,最大的威脅恐怕就是李隆基了,想想那些曾經掌握軍權的地方大員,皇甫惟明、章仇兼瓊、王忠嗣,一個個都被除掉了,活者感恩戴德,死者心服口服,下一個是誰呢?高仙芝還是安祿山,或者是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和北庭都護程千里,李隆基的手上似乎有一張時間表,他在一個一個地替換,一個一個地剷除,無一倖免。
“那自己呢?是不是也一樣逃不過李隆基的手掌。”
李清仰望天際,那裡是無窮無盡的宇宙,是人類未知的世界,那自己來到唐朝,是不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因果關係。
李清的腰漸漸挺了起來,他絕不做忠心耿耿的王忠嗣,也不做塗炭生靈的安祿山,他要做一個為國為民、為自己榮耀和權力而戰的李清。
“我決不會失敗!”
李清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穹喃喃自語,他的目光異常明亮,明天將是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可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滿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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