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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黎陽,白天剛剛結束了一場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激動人心的大會,可隨著暮色降臨、會議結束,並沒有關閉城門封鎖道路的黎陽城內外,卻暗流湧動,人心叵測起來。
這不是誇張或者汙衊,而是事實。
因為幾乎所有大頭領、頭領,都趁機在暮色中私下相互試探、交流起來,都自覺不自覺的聚攏起了小團體、小派別,幾乎是可以說,大會之後他們就立即分門別類開起了小會……這其中,有的還可以稱之為自然形成團體,或者有幫內職務級別背書形成的官方團體,但有的就是純粹的拉幫結派。
比如說竇立德帶著劉黑榥回去找他老婆、大舅子,還彙集了高士通這些將陵行臺內的大小頭領一起吃頓便飯,這當然很正常,可另一位龍頭單通海在其中是怎麼回事?
再比如說竇立德他女兒跟李定學生跑到馬廄外面聞著腥臊味看星星、吹晚風,小男女在哪兒偶遇都無妨,合法合情合理,但遇到張金樹、邴元正、柴孝和帶著一堆心腹文書、侍衛從馬廄另一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商議如何說服雄伯南和陳斌嚴密監視李樞跟二房一崔什麼的,就也只好蹲在這邊馬屁股後面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還比如魏玄定跟自己副手兼舊主元寶存一起挽著手去喝酒……一開始是兩個人去,走著走著張世昭就跟來了,滿口都是什麼舊日河北之風流。就連張首席自己也不遑多讓,他跟李定摟著肩膀,跟著秦二,走出來後就喊了牛達、呂常衡,也是張口東都舊日風景,閉口靖安臺、伏龍衛的。
知道的自然知道這些是幫根基與新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魏遺老遺少聚會,無人不懷念我大魏呢。
包括跟著李定來的王臣愕突兀去找了房彥釋,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種情況下,徐世英請王叔勇、徐師仁、馬圍去喝酒;雄伯南帶著算是剛加入的張公慎、韓二郎去吃飯;黃平、宇文萬籌跟著賈越去了一處地方私聊;陳斌獨自回去,謝鳴鶴卻主動引著幾位新任的分管,什麼喏喏切切的黃大郎、惴惴不安的馮端一起跟上;崔二郎帶著崔二十六郎找到了崔四郎,幾位金剛聚在一起啃鴨子……反而都顯得合情合理了許多。
包括房彥朗跟杜才幹去尋李樞,也都顯得光明正大。
老領導、老朋友降了職,還不許老下屬去安慰一下?
“你二人能來,我李樞感激不盡。”等了許久的李樞看著身前兩人,居然有些激動和感激。
“崔四郎也要來的,但被崔二郎帶著幾個崔氏子弟給牽扯住了,二十九郎(房彥釋)也要來,但剛剛也被李定的人拉扯走了。”房彥朗稍作解釋。
“這是自然,崔氏剛剛遭了這麼大一檔子事,若是崔四郎也跟著我一條道走到黑,崔氏上下都睡不著。”李樞苦笑道。“二十九郎那裡更是算他走了運道,還有李定當年建立蒲臺軍這條線,正好接上了……不過,這更顯出來你們兩位來,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房彥朗當即搖頭:“我們坦坦蕩蕩來見李公,有什麼顯不顯的?”
這是實話,他們專門等後面的會散了,才過來的,就是圖一個坦蕩。
“幫裡其實很大度了,也足夠公正了。”杜才幹一聲嘆氣,倒像是來勸。“今日這局面,張首席若真要殺李公,連帶著處置了我們幾人,也只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我當時在臺上已經想著今日回不來城裡了,誰想到真給了生路。”
“是大度,也公正。”李樞正色道。“但也更讓人心寒,讓人肝膽生顫。”
杜才幹明顯一愣。
倒是房彥朗微微搖頭,似乎曉得對方什麼意思:“李公,恕我直言,人家是首席,名正言順,張世昭、邴元正他們都選那邊也正常……徐州那邊咱們輸的不冤。”
“這事關鍵都不在徐州,而在河北。”杜才幹也有些無奈。“李定降了,張首席原本可能要從北面繞過來的,可能要三個月倒半年才能回來,結果直接掉頭了……這一仗是因為放糧的事情引起來的,河北、東境出身的頭領都覺得只要白橫秋走了就值當,甚至算勝的,他聲威大漲之下,人人依附,如何會有人跟你走?”
“所以我不怨他。”李樞面色不改。“也不怨張世昭、邴元正、柴孝和,更不怨杜破陣、張金樹那些人……我說一句多餘的話,便是你們也跟那些人一樣,我都不怨,我只是懊喪自己一開始就選錯了路……我這人,大半輩子都在走錯路。”
房彥朗和杜才幹對視一眼,雖然不敢說一清二楚,但也大約曉得李樞幾分意思,因為他們恰好都是陪李樞走過錯路的……楊慎之亂,他們都是參與者與受害者,現在又……所以,有些話聽多了就煩。
唯獨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過來看李樞,不就是聽一聽這些牢騷話,好讓對方舒坦一下,省的走極端嗎?
“我這輩子走了三次錯路,第一次是少年青春時,想著能靠自己的才學修為與兢兢業業做大魏忠臣復興家門。”李樞的開頭讓對面兩人有些詫異,他們真沒想到對方這麼早就走錯路。“結果呢,辛苦數年,就因為站崗的時候偷看了新皇帝曹徹一眼,便絕了前途;沒辦法,只能去投靠天下仲姓楊氏,指望靠著他們復興家門,結果你們也都知道,非但敗了,而且家門都無了,連龍囚關以西的私人故交,經營勢力,也被一掃而空;那時候幾乎想求死,靠著一口氣順下來,便想著此生能見大魏崩塌,便也無憾了……結果現在大魏是沒了,我也空蕩蕩的了。”
“不對。”房彥朗正色更正。“你第三條路或許是因為剪除暴魏這個目的走上去的,但走著走著,大家就都曉得,大魏必亡,這條路其實是要走以新代舊的路子。這幾年咱們一直在一起,我如何不曉得,伱是想走出來自己的路,開創出自己的天地呢?活著的時候看看能不能成個聖王,死了後化龍被四御接走,最不濟也要讓自己也被寫進神什麼小說裡做個主角、寫進史書裡做個吹噓……”
“對,你說的對……這幫的路,一開始是剪除暴魏,現在卻是爭天下、開創基業。”李樞面色慘白。“但我真沒有指望做什麼聖王,沒指望化龍被四御接走,我見過先帝,曉得聖王多難做,等到三徵時我年紀也比張行、李定、徐世英那些人大許多,最多最多也就是先帝的格局……所以,我也只想學先帝,開創一份局面,將來有人寫小說的時候,把我算個主角,也好讓人記住……但現在,小說主角讓別人做吧!路也讓給別人走吧!”
話到這裡,倒是真有了幾分哀悽之態。
房彥朗見狀,也有些不好受,不由低聲安慰:“事已至此,何妨放開心懷,只在河北安坐,以觀將來……”
“不錯,且停一停,看清楚路再走。”李樞匆匆頷首。
房彥朗就等這話,聞言不由釋然。
倒是跟李樞認識更久的老朋友杜才幹在旁聽此言語,一時欲言,但終究沒有開口。
月底的時候,雙月幾乎不見,而隨著夜色越來越濃,晚風襲來,似乎堪稱月黑風高。所幸到了春末,繁星點點,已然燦爛,加上黎陽城、黎陽倉以及二者之間道路上的火把、燈籠,當然還有此地的兵馬、人流、倉儲、田野,倒是依然有幾分人間安泰之色。
張行很少喝酒,但今日還是飲了幾杯,其餘幾人也是,放浪形骸稱不上,但的確話多了些。
當然,他的話向來很多。
“你就這般放過李樞?”牛達落腳的小院中,李定望著頭頂星空,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不屑。“臨陣叛逃,卻能苟全性命,簡直婦人之仁!”
“那也是幫上下的婦人之仁。”張行不以為然。
“三哥,今日只要把這件事推給大頭領們,李樞也必然死了。”牛達也有些氣悶。“到時候,也是幫上下嚴明軍紀。”
“得不償失。”張行語氣緩和了一點。“你跟李四想殺他,是真心的,李四在兵部修路的時候就素來把自己當成一軍之元帥,講究一個慈不掌兵;而你作為軍陣上的將領,好幾次大戰都是由你來領兵做苦戰之側翼,所以心裡對這些耽誤戰事的心存憤恨……但其餘人呢?高士通、李子達舉手是真心想殺人嗎?”
牛達一時驚醒,腦子卻轉不過彎來。
“他們是降將,是外面藩屬的人質,他們是看到局勢已定,藉此來表忠心。”見到牛達愣住,呂常衡忽然放下酒杯代為回覆。“實際上,他們是最畏懼李樞被處死的……連李樞都不保,還要牽連其餘頭領,他們如何能心安?”
牛達聽懂了,但也完全愣住,李定也有些恍惚。
因為這個他們真沒想到。
“謝總管應該也不是真心想殺人,他只是必須要跟著陳總管行事。”秦寶也開口道。“幫內英雄豪傑輩出是不錯,但無外乎是東齊故地之人,是河南河北人為主……這事三哥今日還專門說了的……而陳總管一個南人來做文書總管,統攬幫文書來治十八郡五十六營,其實是南衙宰相的格局,要是連謝總管這位幫內最近的南人兼故人都不能跟緊他,其他人只會更加不服。”
牛達和李定半晌沒有說話,只能低頭喝酒。
“李樞這種級別的人,處理他要考慮的是政治大於軍事。”張行幽幽以對,做了最後解釋。“所以,這件事的處理順序這樣的,先把他跟他帶走的兵馬給帶回來,確保沒有幫自家內訌;然後不能讓他被杜破陣那些人給在外面弄死;再確保他是被幫內自家公決……換言之,公決他的下場這件事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事,而不是說他該有什麼結果。”
“但李樞如何落得如今下場,生死都無足輕重呢?”秦寶產生了新的疑問。“記得一開始的時候,還是他掌兵東進的,便是數月前也還是幫內實力最大的一位龍頭。”
“因為他目光短淺,看前途、尋路線,只能一不能二,遑論三;而且他性格也有缺陷,表面上為人謙和,待人誠懇,其實性格傲慢固執,不能容人;但這都不是他落到眼下局面的根本,因為前面說的這些缺點,我其實也有,你也有,李四也有,思思也有,大家都有,只是各不相同而已,他的問題在於他不能一直把這些缺點給蓋住,或者說不能堅持對的東西!”張行帶著酒勁侃侃而談。“天下事都是這麼敗的,李樞再如何,或者說這天下人任何一個人再如何,難道有剛剛死了的那位聖人登基時來的顯赫嗎?有當時那位聖人前途遠大?那那位聖人又是什麼下場?!”
秦寶重重頷首。
李定在旁,終於失笑:“你們這問答,倒是真像極了當日東都承福坊的時候……連我在旁邊看著都一般無二。”
秦寶不由尷尬一笑。
張行一愣,旋即也笑:“時日一去不復返,孰料故人皆安全。”
“哪裡來的皆安全,三娘是怎麼回事?”李定當即駁斥。“這事怎麼想都太突兀了吧?”
“說簡單點,就是遇到了風災,實打實的風災。”對上這幾人,張行沒有遮掩的意思,卻又言簡意賅。“而若是說透徹點,這可能是她的命……有人跟我說,赤帝娘娘視她為私物,想要她自行一番事業!”
“那你就任由赤帝娘娘擄走她?”
李定本該這麼問,但卻一言不發,他知道張行不是這種人,秦寶也知道。
“這一仗之後我無論如何都會去找她,於私,那是我妻子,於公,那是我幫的五個營,許多個頭領……但我總覺得,三娘不是需要幫助的人,她自己就可以解開枷鎖,說不定能直接迎上去。”張行依舊坦蕩。“我信得過她。”
幾人倒不好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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