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或者說“入洞”的過程異常順利,雖說夾谷集市中那範廚子的店開的囂張,一眼便能猜到是個門路,也本來就是想蹭這個路數,但這個廚子委實有些過於透徹了,卻讓張行和秦寶二人暗暗警醒。
不過,一路走來,卻漸漸放鬆了警惕。
無他,沿途地勢雖然險要,而且明顯有柵欄、吊橋等設施,可是沿途所見,幾乎人人頹廢,不是沒有精悍之輩,卻都來去匆匆,根本沒人理會這些東西。
看的出來,短時間大量盜匪的聚集,使得這個地區發生了某種低烈度的人道主義災難,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摧毀了這裡的部分秩序……這對於帶著渾水摸魚目的的張行和秦寶來說,當然是個巨大的好訊息。
但與此同時,一個荒誕的事實是,儘管今年年初發生了嚴重的楊慎之亂,以及損失巨大的二徵東夷潰敗,可這些都沒有明顯的摧毀附近的政府秩序,也沒有造成秋收糧荒。
換言之,出了這個賊窩,幾十裡地,就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水杉林的繁華歷歷在目,渙水上緩緩前行的船隊也裝滿了糧食、錢帛和財寶。
這麼一想的話,似乎就更加能證明了大魏朝廷統治的優越性。
但是,不要說張行, 便是秦寶都知道,這些人是怎麼來的他們本就是楊慎亂中遭遇兵禍, 然後又因為朝廷不願意救濟, 從而喪失了家產的災民, 然後又被朝廷驅趕過來,彙集在了此處。
“曹老爺心善, 看不得周邊有窮人。”張行一路走入仙人洞,終於沒忍住說了個笑話……“所以讓家丁把窮人都攆走了,最後窮人被趕出家門, 都到城南城隍廟裡當了乞丐……”
拎著大鐵槍的秦寶明顯會意,但低著頭沒有吭聲。
那範廚子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意思,但明顯冷哼了兩聲。
“那人便是張老大。”又走了幾圈,轉到一處位置, 遙遙看到一個開闊洞窟,中間還有天洞陽光直射,下面圍著一個好大石板, 坐著二三十個精壯漢子,範廚子便遙遙指向為首一人。“十條正脈的修為……手下還有七八個練家子, 四五百閒漢……俺先說好,你們若是惹事, 最好等俺走掉,非要強行架著俺,俺未必幫你們。”
張行稍作停駐, 眯眼去看,果然看到為首一人身材高大,座位上鋪著一個豹子皮, 地位顯著, 正在吃酒, 卻又回頭相顧:
“範廚子,你又是什麼修為?”
“俺嗎?俺年少時也曾築過基, 然後大約衝了兩三條脈,便覺得辛苦, 還啥用沒有,就轉行當了廚子。”範廚子在前面悶悶答道, 旋即又來反問。“張三爺, 你問這個啥意思?覺得俺要釣你不成?”
“五兩銀子,待會不拘文的武的, 替俺攔一攔張老大的心腹。”張行開口隨意。“半刻鐘五兩銀子,天下絕無更好的生意……”
範廚子在前面一怔, 立即回頭。
“你讓大宗師過來站一刻鐘,也沒這個價錢啊?”不待對方回來看,張行即刻在後面推了對方一把。“你這身肥肉,不去攔人,豈不是白長了?”
那範廚子在前面跺跺腳,居然真就繼續往前去了,而張行只按著刀跟在後面不差半步。
“張老大。”走了幾步,靠近天洞,範廚子立即踱步來喊。“最近吃的可好?”
“大範咋來了?你這話問的,這些日子,誰吃的好?”所謂張老大端著酒杯來問。“都是熬一天是一天,等周老大帶著大家發財,還能誰吃的好……這倆人是誰?新來的嗎?你可講了我的規矩?”
“講了。”肥大廚子便走近來便喊。“人家帶了兩匹馬來,願意獻出來一匹給老大做投名狀……”
饒是張行和秦二早有心理準備,並且早有其他想法,此時也忍不住對視一眼,然後心中暗暗罵娘。
當然了,也就是心中暗暗罵娘而已。
“見過張老大!”隨著張行一努嘴,秦寶先行拱手問候,鄉音地道,中氣十足。“登州府秦二前來投效!”
“見過張老大。”秦寶問候的迴音尚未在洞中消除,張行復又拱手。“北地張三,曹州徐大郎的舊路,前來投效!”
那張老大聽完,怔了一怔,旋即失笑:“好!好!好!兩位兄弟這般大方,又這般精壯,來歷還都明白……如今到了仙人洞,自然是我的兄弟……都過來,都過來,一起吃一起喝!大範就不招待了!”
秦寶和張行再度對視一眼,心中無語到極致這便是統帥七個修行者、幾百個漢子的賊酋?
便是不指望像杜破陣、陳凌那般出彩,也不指望像錢唐、李清臣那般精悍,但這般形態委實讓人有點難以接受……怎麼就來歷清白了?曹州徐大郎你見過嗎?給你一匹馬就樂成這樣?
你要說裝……就芒碭山這個狀態,兩個新入夥的突然被熟人帶來,他裝給誰看呢?
此人很可能就是這般顢頇,倒是範廚子,常年在外面夾谷里的集市打轉,是個真正的精明人。
走到跟前,秦寶遠遠放下鐵槍,然後三人老老實實各自搬了塊石頭,在席面末尾加了座,引來一片叫好聲。
接著,先是範廚子嘀咕了幾句場面廢話,然後秦寶當面,大大方方說了自己的來歷、家世、修為,包括在登州下屬縣城裡的師承。
張行在旁趁機冷眼旁觀,早看的清楚,秦寶將這些大約來歷一一丟擲後,配合著的鄉音,立即使得現場絕大部分人變得放鬆起來,而兩個東境來的人,甚至開始主動親熱。
而且,也就是秦寶壓低了一條,說出自己是七條正脈修為後,那位張老大明顯有些不自在起來這是一個很好的兆頭,這廝不光顢頇,怕是還沒有容人之量。
當然了,有些情緒是人之常情,但做老大還要有這些,豈不是自尋死路。
秦寶說完,氣氛漸漸好轉,那張老大雖然不自在,卻也到底坐住,只拿眼睛來看張行,準備再來看看此人底色。
張行倒也乾脆,一杯酒下肚,直接拱手:“小子張行,族裡排行第三……北地出身,早年從軍,二徵東夷時逃出來的。”
話到此處,那張老大愈發不自在,但座中另外一人,反而拱手:“張三兄弟是那一路軍裡的?”
“北路上五軍裡的中壘軍排頭兵。”張行昂然拱手。
“上五軍裡的兄弟個個都是好身手,不是我們南路徐州軍可比的。”那人聞言一驚,立即豎了大拇指。“只是北路那般艱難,據說死的個個不剩,張三兄弟如何逃出來?”
張行瞥的清楚,那人說了此話,張老大雖然沒有言語,卻幾乎如坐針氈,但他只是假裝沒看到,卻又繼續來說:
“總有幾個漏網的,我逃出來幾個兄弟,都在登州安了家不動了,只有我逃到了秦二郎家的村子裡,蒙他收留,才活了下來……然後去投了曹州好大名氣的徐大郎,呆了幾日,在徐大郎莊上遇到一個說法,便居然做了一個靖安臺的公人。”
此言既出,席中忽然安靜下來,便是範廚子也怔在當場。
張行只是假裝不知,卻又將腰中繡口刀緩緩解下,放在眼前:“諸位兄弟且看,這便是明證……靖安臺的制式佩刀,並無人敢偽作。”
無人回應。
而張行卻又失笑,將刀子收回:“諸位兄弟,當過兵都能收留,做靖安臺的淨街虎便不能收留嗎?況且,我自是在下邳做淨街虎,其實是跟著左三爺照顧渙水上的生意,而且如今也已經不做了……”
“兄弟嚇死我們了。”眾人聽到此處才釋然下來,那名軍漢出身的好手更是連連搖頭。“我就說你行止有軍中形狀,卻又有點別的氣味……”
“只是張三兄弟,若能在下邳跟著左三爺發財,便在彼處長久下去唄,何必扔下那身虎皮來我們這裡?”也就是此時,上面張老大終於忍耐不住了。
張行連連搖頭,然後起身正色拱手:“因為在下想發大財!”
“想多了!”張老大趕緊擺手。“這裡窮的叮噹響。”
說著,這位老大還真就趕緊拿起一個勺子敲了下身前的石板,果然叮噹作響。
張行再笑:“老大,我自渙水上來,看的那船隊虛實,便是要發大財,才來此處的。”
眾人愈發恍然起來,張老大終於也訕訕:“我就知道,都是衝著幾日後那筆浮財來的,便是看管自己都動了心思……據說船隊裡糧食有幾十萬石,錢帛也有好幾萬貫,是也不是?”
“不是。”張行依舊站在原處,卻又連連搖頭,待眾人詫異時,他才從容笑道。“糧食沒那麼多,大概十幾萬石,但錢帛卻不止……約有百萬貫,俱是。”
仙人洞的天洞下,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安靜了下來。
“兄弟莫開玩笑……”有人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我唬兄弟們作甚?”張行毫不遲疑,朝此人拱手。“若是隻有幾萬貫,又有靖安臺的一群高手守衛,只放在幾個船裡,咱們摸都摸不到,只摸了一堆糧食來,如何能讓我棄了下邳淨街虎的利市,專門來發這趟財?”
那人趕緊頷首。
而張行復又看向張老大,繼續拱手不停:“老大,我這次是帶著極大內情來的……要獻給老大一筆極大的富貴!”
張老大怔了一怔,居然連連擺手。
張行怔了一怔,詫異反問:“老大為何擺手?”
“這等富貴,我如何能享?”那張老大繼續擺手。
“那也該讓兄弟按照規矩說完。”張行無語一時。“老大再做分辨……否則不說別的,誰知道此處其他兄弟想不想?”
這話一說完,張老大還要掰扯,那個軍漢,兩個東境的出身,外加一個範廚子一起叫嚷,張老大無奈,只能擺手:“你且說。”
“是這樣的。”張行拱手以對。“諸位想過沒?為什麼秋糧剛剛押解過,此時再來運糧,而且還有東都靖安臺的錦衣狗精銳押解?”
諸位當然不知道,但不耽誤張老大嘆口氣:“樓老大不是說江東七郡差了糧食,趕緊春計補上嗎?”
張行和秦寶齊齊一怔,後者不提,前者立即又隨之點頭:“不錯!但此番船隊是兩波事遇到了一起,不是靖安臺的人不曉得內情……一面是補糧,另一面是靖安臺奉命南下脅迫江南八大家,要八大家貢獻的金銀財帛,送往東都,給當今聖人脩金柱用!換言之,糧沒那麼多,錢卻比想的要多!”
眾人愈發詫異,卻又轟然一時,各自議論起來,卻明顯能隱約對上號,以至於越說越多。
唯獨張老大,更加不爽利,只是拍石板,讓眾人安靜下來,然後便欲言語。
孰料,張行搶先一步,繼續大聲來言:“若只是這般,我也不來……但張老大,現在的情況是,那押船的錦衣巡檢好大名頭也不是吹得,她也曉得了咱們這裡有人要做生意,卻是讓那百萬金帛暗中與糧食偷偷分開了,準備拿船隊做餌料,偷偷在陸上將白萬貫的金帛拿走……”
聽到這裡,張老大便欲言語,孰料,石板周圍早就重新嚷嚷起來,便只好再來拍板子。
拍完之後,那張老大終於來問:“若是這般,你又為何來?”
“因為兄弟知道了他們私下走的陸路所在,也知道了大致日期。”張行懇切以對,趁勢轉出座位,來到一側,直接往對方身前走去。“這是獨一份的要緊訊息,專門棄了公門身份來孝敬老大……只要劫了這番財貨,便是咱們兄弟十輩子花不完的富貴!”
石板桌周邊,不知道第幾次嗡嗡起來,而張老大也終於發怒,卻是大吼一聲:“都且閉上狗嘴!”
此言既出,安靜是安靜了,也頗有幾人不耐不忿起來,卻又不好當場作態,只是扭身到一旁。
“張三兄弟。”那張老大喘勻了氣,正色來說。“你這訊息真假不辯……”
“我連公門生計都扔了,老大反而疑我嗎?”張行當即作色,卻又當眾將佩刀扔到地上,雙手空著走上去質問。“如此,豈不是寒了好漢的心?”
“不是疑你。”張老大見對方空手上來,還覺得對方是個守規矩的,便無奈解釋。“是你這生意太大,真偽也好,利頭相干也罷,都不是我能承受的,你看這樣可好,我這裡洞子小,容不下你,且將你送到周老大那裡……他是管事的。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