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內的異香瀰漫開來,沁人心脾。
國相卻沒有心情去品味這股異香,盯住斜對面一名太監,身體陡然一震,臉色驟變,赫然起身,便在此時,眼角餘光便瞥見一道身影進入花園之內,扭頭看過去,只見到一身便服的聖人從花團錦簇的花園拱門走進來,舍官長孫媚兒扶著聖人,鮮花也是無法掩蓋長孫舍官嬌媚的容顏和柔美的體態。
國相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向聖人跪了下去,卻並無說話。
聖人在長孫媚兒的攙扶下緩步走過來,平靜道:“平身吧!”
國相站起身來,看向聖人,下一刻卻是面色劇變,顯出駭然之色,竟是不自盡後退兩步,瞳孔收縮起來。
只因為這一刻,他竟是發現,聖人雖然穿著輕便的雲綢,袍服寬大,卻依然掩飾不住腹部凸起。
國相這一刻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聖人有孕!
他這一生經過的風浪實在太多,即使今日在皇城之下風雲突變,一場必勝之局卻落得一敗塗地,他也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接受了這樣的結果。
這天下間,沒有多少事情能讓飽經風雲的國相如遭雷擊。
可是這一刻,他臉色駭然,瞬間沒了血色。
這怎麼可能?
大唐的天子,雖然依舊有著當初絕世風華的影子,卻終究是年事半百,誰能想到,她竟然身懷六甲。
只從腹部的凸起已經可以判斷,聖人腹中的孩子至少也有五六個月。
國相身子晃了晃,腳下一軟,卻已經是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聖人卻是從容淡定,似乎料到國相會是如此反應,吩咐道:“媚兒,扶國相起身。”自己卻是走到漢白玉石桌邊,小心翼翼坐了下去,面色平靜,鳳目凝視著癱坐在地的夏侯元稹。
長孫媚兒身著紫色宮紗,膚色如雪般白膩,眉心點著梅花妝,柔美娉婷,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國相,柔聲道:“國相不礙事吧?”
國相搖搖頭,長嘆一聲。
“坐吧!”等長孫媚兒回到聖人身邊,聖人才淡淡道。
國相在聖人對面坐下,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心頭的震驚兀自沒有散去。
聖人豢養面首,國相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畢竟德宗皇帝駕崩之時,聖人不過三十出頭年紀,那正如熟透了的蜜桃兒,固然對男人充滿了巨大的誘惑,但聖人本身也是血肉之軀,手握大權,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獨守空房。
人都有七情六慾,聖人雖然貴為天子,也同樣是血肉之軀。
古往今來,為天子者,後宮佳麗三千。
而當今聖人乃女兒身,自然不可能擁有後宮三千佳麗,但豢養幾名面首,以此來解決自身的一些需要,雖然不可對外人言,對國相來說,卻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夏侯元稹不但是國相,也是兄長,所以這類事情,他雖然心知肚明,卻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在他看來,宮中自有人會為聖人安排面首,而那些面首,也不過是一些工具,就像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飲水,以聖人之智慧,當然不可能對工具一般的面首產生任何情感。
聖人臨幸面首,負責此事的太監也肯定會做好安全保護,不會留下後患,這其中自然就包括避免讓聖人受孕。
只要聖人不想,當然不可能因為臨幸面首而受孕。
國相雖然知道聖人一定豢養了面首,但卻從不擔心聖人會受此牽累,以聖人之精明,當然不可能想不到一旦因面首而受孕,將會導致怎麼樣的結果。
但此時他知道,自己最一直以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天子有孕!
這是何其荒謬的事情,卻偏偏發生在眼前。
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大唐開國至今近兩百年,沒有任何一支兵馬殺到皇城之下。”聖人凝視國相,緩緩道:“朕從沒有想到,第一個領兵殺到城下的竟然會是你,大唐的國相,朕的親兄長,竟然領兵謀反!”
聖人此言一出,卻是讓國相心頭的震驚緩緩散去,竟是撫須含笑道:“聖人如果想要取老臣的性命,其實不必大費周章,一道旨意下來,老臣甘願赴死。老臣忠君事國,從沒有謀亂之心,只有權權事主忠心。”
“沒有朕的旨意,你可以調動武-衛軍、神策軍數萬兵馬,若非皇城有龍鱗禁軍鎮守,國相是否可以領兵直接殺入皇宮?”聖人淡淡道:“朝中眾多身居要職的官員,只需要國相抬手一呼,從者如雲。”眼眸銳利起來,冷聲道:“如果國相真的要坐上那把椅子,他們是否也都會拜服在你的腳下?”
國相也是凝視聖人,緩緩道:“自十七年前夏侯家擁戴聖人至今,夏侯家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維護聖人。所有人都看到夏侯一族享受榮華富貴,可是又有幾人知道,夏侯家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所以你覺得夏侯一族有今日的地位,並非朕的恩賜,而是你們應該所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相淡然一笑,道:“夏侯一族能有今日,自然是聖人所賜。老臣的意思,夏侯一族付出巨大代價的目的是為了效忠聖人,我們只希望聖人江山永固。既然如此,又有什麼理由摧毀付出巨大代價達成的目的?”
“你心中是否怨恨朕?”聖人問道:“如果不是朕,夏侯家與劍谷就不會結下死仇,劍谷的刺客也就不會刺殺夏侯寧。你是否一直將夏侯寧的死怪在朕的身上?”
國相臉上淡淡的笑容已經消失,隨即長嘆一聲。
“你對夏侯寧寄予厚望。”聖人道:“如果他不出意外的話,你終究是要將夏侯一族交付給他。從一開始,朕和你的目光就不一樣。朕的目光要看到天下,而你,只需要看到夏侯一族。”
國相笑道:“聖人所言極是。老臣的心中,只能將夏侯一族放在第一位,這也是當年老臣不惜一切代價擁戴聖人的原因。因為在老臣的心裡,聖人同樣流著夏侯家的血液,維護你,便是維護夏侯家。”
聖人冷冷道:“你可知道,朕最憤怒的便在於此。在你心中,朕是夏侯家的人,所以有朝一日,那把椅子就該由夏侯家來承襲?”
“不錯。”國相併沒有否認,很直接道:“自從當年聖人登基那一刻起,夏侯家就沒有別的選擇。為了讓你坐穩那把椅子,夏侯家協助你血洗李氏一族,因此而結下了無數的仇敵。你比誰都清楚,夏侯家從那時候開始就沒有了退路。”眼睛眯起,冷冷道:“古往今來,人們都稱呼皇帝為萬歲,但真正活過百歲的又有幾人?你在世的時候,也許夏侯家還能夠高枕無憂,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夏侯家將何去何從?你可以不想夏侯家的前程,老臣卻不能不想。”
聖人嘆道:“所以你一直都希望,等朕退位之後,由夏侯家的血脈來繼承皇位?”
“並非夏侯家貪慕那張椅子。”國相也是一聲長嘆,道:“聖人,到時候如果夏侯家坐不上那把椅子,你覺得夏侯家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如果皇位被李家的人重新奪回去,夏侯一族將死無葬身之地。”抬手撫須,平靜道:“這一次老臣大動干戈,不是為了謀反,只是為了自保。”
聖人淡淡道:“你以為麝月在宮中作亂,挾持了朕?”
“老臣確實有這樣的懷疑。”國相道:“這種可能並不能排除,只要有五成這樣的可能,夏侯家就不能坐以待斃。”微抬頭,看向聖人身後的長孫媚兒,微微一笑,道:“長孫舍官隨侍聖人多年,與麝月往來也是頻繁。長孫舍官,依你之見,如果麝月奪取了皇位,夏侯家還有沒有活路?”
長孫媚兒卻不敢與國相的眼睛對視,低下頭去。
“如果是麝月挾持了朕,你領兵殺進宮中,難道就不擔心麝月魚死網破,傷及於朕?”聖人面色冷漠,道:“是否在你的心裡,朕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位絕不能落入別人之手?數萬兵馬一旦真的殺進宮內,一片大亂,刀劍無眼,你當然知道,朕很可能會死於亂軍之中,而你卻根本不在意於此。”
國相反問道:“三月不臨朝,宮中太監毆打群臣,這一切難道不表明宮中有變?莫非聖人希望老臣眼見得宮中有變卻視若無睹?”淡然一笑,道:“聖人先前出現在城頭,老臣心中絕望,只以為聖人忌憚夏侯家如今的力量,所以設下陷阱,引誘夏侯家跳入墳墓。老臣心中有恨,怨恨聖人為何如此絕情,連自己的出身之處都能忘記。”目光下移,看向聖人的腹間,嘆道:“可是現在終於明白,聖人並非無情,你的無情,只是對夏侯家而已,令你做出這一切的緣故,只因為發生了沒有人能想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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