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年關將近,不過天黑之後,京都一百零八坊都已經閉坊,早已不似白天那般繁華。
皇城丹鳳門外,大唐國相夏侯元稹身披大氅,跪在地上,身後更是黑壓壓跪群人,少說也有五六十名官員,一個個都是寂然無聲。
宮牆之上,衛戍皇城的龍鱗禁衛舉著火把,宛若雕像。
好一陣子過後,一名老太監才姍姍來遲,出現在宮牆之上,居高臨下俯瞰群臣,高聲道:“老國相,聖人有話問!”
夏侯元稹和身後眾臣都是抬起頭來。
“老臣敬候聖人問話!”
“聖人問:朕恩眷你為大唐國相,兼任中書令,為百官之首。”那太監尖著嗓音問道:“朕如此恩眷於你,所為何故?”
夏侯元稹立刻道:“聖人皇恩浩蕩,老臣誓死報效聖人,報效大唐。老臣定當為群臣表率,精忠報國,協理國事,不負聖人厚望!”
“聖人再問:你既然知道朕恩眷於你,是為讓你協理國事,為何卻要以公為私,聚集百官封堵宮門?”
夏侯元稹面不改色,沉聲道:“老臣絕無以公為私之心。只因諸部各司衙門有諸多事務需要聖人決斷,所以必須要面見聖人。聖人近三個月未曾臨朝,有違國制,老臣為百官之首,有死諫之責。”
“聖人問:中書省送入宮中的奏摺,朕都已經批閱發還,為何還要聚眾生事?”
“老臣惶恐。”夏侯元稹高聲道:“雖然聖人批閱了奏摺,但有些事務必須當面向聖人稟明。不久前北方草原出現大動作,杜爾扈部鐵瀚欲圖吞併漠東,一旦成勢,後果不堪設想。此外有訊息稟報,西陵李陀派出使團前往兀陀汗國,與兀陀納律生哥明目張膽結盟。周邊惡狼環伺,我大唐處境嚴峻,臣等請聖人臨朝聽政。”
太監尖著嗓子道:“聖人還有一問:國相夏侯元稹聚串聯近百朝臣封堵宮門,可是結黨?今日結黨請命,明日是否就能結黨謀政?”
此言一出,不但夏侯元稹赫然變色,便是眾官員也都是驚駭萬分,誰也想不到,聖人竟然會如此質問老國相、
夏侯家權傾朝野,聖人當年能夠順利登基,夏侯家功不可沒,近二十年來,夏侯家可說是大唐真正的第一家族,作為夏侯家主的夏侯元稹,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甚至有不少官員一度覺得,聖人膝下沒有皇子,百年之後,很可能會將那把椅子交給夏侯家的人。
聖人上朝之際,也素來對老國相恩遇有加,至少老國相在朝上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影響到聖人的決斷。
是以誰能想到,今晚聖人竟然如此質問老國相。
需知“結黨”二字已經是扣上了很重的帽子,一句“結黨謀政”,那更是驚心動魄。
聖人近三個月沒有上朝聽政,雖然國事在以老國相為首的中書省處理下,一切還算是有條不紊地運轉,但三月不上朝,這是自聖人登基之後從無有過的事情,當然也引起了朝中的議論。
據說近三個月來,雖然中書省每日都會將一些重要的奏摺呈進宮內,但聖人卻沒有召見過一名臣子入宮覲見,甚至連一直有資格進出宮內的老國相也沒有辦法再見到聖人。
這當然更是讓人覺得事情匪夷所思。
其實在朝臣的眼中,聖人並非惰政之君,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反而很勤政,時常召臣子入宮覲見議政,如今一反常態,若說其中沒有蹊蹺,那是誰也不相信。
“老臣絕無結黨謀政之心。”夏侯元稹赫然抬頭,望著宮牆之上的太監,厲聲道:“田公公,這話是聖人親口所言,還是你假借聖人之名,在這裡胡言亂語?”
宮牆上那田公公一句“結黨謀政”,讓群臣惶恐不已,正不知所措,卻聽到老國相這一聲質問,先是一愣,但卻都是精神一振,心裡同時想到,老國相是夏侯家的人,是當今聖人的親兄長,並非一般的臣子,如果是別的臣子被戴上“結黨謀政”的罪名,只怕離抄家滅門近在咫尺。
但聖人出自夏侯家,難道她要給老國相戴上謀反的罪名,將自己的親族斬盡殺絕?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國相這話就奇怪了。”上面的田公公尖著嗓子道:“老奴螞蟻一般的東西,哪裡有單子胡言亂語?老奴所問的每一個字,都是聖人親口囑咐,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老奴也不敢說錯一個字。”
夏侯元稹冷聲道:“魏公公在哪裡?既然無法覲見聖人,你去請魏公公來一趟。”
“老國相,老奴勸你還是帶著大夥兒先離開吧。”田公公嘆道:“你聚眾在此,聖人知道後,龍顏大怒。這裡是皇城,天寒地凍,你們從中午跪到現在,遲遲不肯離去,這要是傳揚出去,成何體統?”
“臣等都在擔心聖人龍體。”夏侯元稹正色道:“幾個月不見龍顏,臣等豈能安心?你去將魏公公叫過來,只要見到魏公公,魏公公親口告訴我們聖人無恙,我們立刻便離開。否則臣等不會散去。”
他話聲剛落,身後立刻有人大聲道:“不錯,我們要面見聖人,只要見到聖人,見到聖人龍體無恙,就算受罰,也心甘情願。”
一時間群臣聲音連成一片,都是要請見聖人。
田公公等眾人聲音都靜下來,才冷笑道:“皇城重地,你們身為朝廷重臣,竟然在此如同潑婦罵街般叫喊,真是豈有此理。”
他聲音遠遠傳開,“潑婦罵街”四字咬的極重,卻像是一記重錘砸在群臣的腦袋上。
潑婦?
所有人都是駭然變色。
丹鳳門外少說也有五六十名官員,涉及京都各司衙門,都是朝廷的重要官員,一個個也都是飽讀詩書之輩,此刻竟然被一個太監辱罵為“潑婦罵街”,群臣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今聖人登基之後,雖然重用閹宦,促使宦官集團開始崛起,與朝臣分庭抗禮互相掣肘,但雙方在面子上還是儘可能地說得過去,畢竟宦官已經不只是在宮中當差,無論北院還是神策軍,甚至還有那個讓人聞之色變的紫衣監,都已經涉足朝廷軍政事務,閹宦集團與朝臣們即使互相掣肘,但許多事情也要互相利用合作,所以雙方在面子上一直都還保持著和睦。
但這位田公公一句“潑婦罵街”,簡直是五雷轟頂,讓群臣有些發懵。
文人士大夫對自己的聲譽看得極重,至少在明面上一個個滿腹經綸道德榜樣,被罵為婦人就已經是奇恥大辱,來一句“潑婦罵街”,那更是比用鞋底板打臉還讓人憤怒。
“你說什麼?”有人怒不可遏,厲聲道:“你說我們是什麼?”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有人捂著胸口,氣得翻白眼:“我們都是朝廷重臣,你.....你一個宮裡的太監,竟敢辱罵我們為潑婦罵街,簡直是豈有此理。”
一時間丹鳳門外更是一片嘈雜。
“你們瞧瞧自己現在的模樣,和潑婦罵街有什麼區別?”田公公嘲諷笑道:“好說歹說,你們油米不進。天色已晚,聖人和宮裡眾多貴人們都要歇息,那裡能由著你們在此喧譁?國相,雜家最後再說一句,請您帶著他們趕緊離開,若說還要繼續在這裡驚擾聖人,雜家可就真的不客氣了。”
夏侯元稹卻是緩緩站起身來,單手揹負身後,仰望田公公,冷冷道:“田騰,老夫倒要看看,你準備如何不客氣?你一個銀作局管事太監,能對滿滿朝文武如何?”
田騰也是單手揹負身後,似乎並不畏懼權傾朝野的老國相,問道:“老國相當真非要撕破臉面不成?”
夏侯元稹認識這田騰不過是宮中銀作局的管事太監,宮中六局二十四司,田騰雖然地位不算低,但終究也不過是一名管事太監,在宮內的地位遠遠不能與總管大太監魏無涯相提並論,在外也比不上紫衣監衛監擁有實權,更不必提與神策軍統領左玄機相比。
紫衣監衛監和左玄機見到夏侯元稹,那也是恭恭敬敬,區區一個田騰,夏侯元稹當然不會放在眼裡。
而且此刻自己身後一大堆官員,這些人也都是自己召集過來,若是自己向一名太監示弱,被一名宮中太監踩在頭上,那自然是顏面掃地的事情,雖然心中也驚異田騰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膽大包天,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冷笑道:“你羞辱群臣,老夫為何還要給你臉面?”
田騰也不生氣,只是伸過手,邊上一名龍鱗禁衛很是識趣,將手中的火把遞過去,田騰結果火把,高高舉起,左右連續揮動幾下,似乎是在發出什麼訊號,夏侯元稹看在眼裡,一股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總覺得將有大事發生。
很快,就聽到那佈滿銅釘厚重無比的丹鳳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正在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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