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早已停止,夜風吹在身上凜冽刺骨。
汗血寶馬越奔越快,滴出的血一樣的汗珠一遇風立刻凝結成紅色的鹽顆粒。朱渝伏在馬背上,心裡無喜也無悲,茫茫天地之間忽然變得徹底的空曠,再也看不到任何盡頭。
冰雪的世界越來越白,一隻極小極罕見的小動物嗖地竄過,天地間因為這微細的聲音而有了一絲生機。
朱渝抬起頭,一股強烈的記憶忽然潮水一般淹沒了長時間的茫然。恍惚中,一個藍袍的小小少年在雪地上翩然行來,笑聲如花開一般迴響在耳邊:“君玉,我叫君玉……”
他勒馬,那花開一般的笑聲越來越清晰,似乎有千言萬語同時迴盪在這空蕩蕩的天地之間——
“朱渝,我還發現,你每次和我打架時,從來不像和元敬他們打架一般狠狠地動手……”
“朱渝,你曾叫小帥帶了梅花給我,現在我總該撿個現成,回送你一朵花兒……”
“朱渝,我不願看到你這樣死去。只有活著,你才有機會繼續聽我為你彈琴唱歌……”
“朱渝,無論你曾經做過什麼,我永遠也不會後悔今天這樣對你……”
“朱渝,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也牽掛過你……”
“朱渝,你要是常常這個樣子笑就好了……”
“朱渝,這飯菜可還合你心意……”
“朱渝,你……”
第一次到寒景園,自己被眾西域僧圍攻全靠君玉捨命相救;也同樣是在“寒景園”裡她對自殘受傷的自己細心照顧百般安慰;在川陝邊境,自己又幾陷絕境,得她援手,二人方有唯一一次的雙劍合璧一招退敵;在西寧府外面小樹林裡的促膝長談、首次交心…………她的笑容,她的琴聲,她送的花兒,她的一切的一切……
“君玉,今後這世上還有誰會像你待我這般好?”——點滴的溫情,此刻卻匯聚成一陣颶風掠過心頭,天地之間似乎再也不是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朱渝摸摸貼身收藏的那朵早已乾枯的花兒,揮了馬鞭,熱血上湧,心口欲裂:“君玉,此刻,我很想見你!很想見你!一定要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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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寧府五十里外,朱渝下了馬,將馬藏好。西寧府周圍戒備森嚴,他更親自見識過君玉訓練的鳳凰軍那種極端特殊的警備方式。所以,儘管他武功輕功早臻一流水準,野地藏身跟蹤的本領也非同尋常,此時此刻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以免曝露行蹤。
四周是茫茫的一片銀白,朱渝穿的也是接近這片銀色的夜行衣,如一片保護色般伏地夜行。
冰雪打在臉上生生的刺疼,心裡卻激動難安,就如一個快凍僵的人遙遙地看見了熊熊烈火,立刻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竭盡全力地奔了過去。
快接近西寧府,已經隱隱感受得到裡面的歡樂的節日氣氛。
朱渝緩下了腳步,心幾乎要跳出胸腔:我要看到她了!很快,我就可以看到她了!
城門,機警的老兵一絲不苟地巡邏著,絲毫也沒有因為除夕的氣氛而有所鬆懈,相反,由於今晚換班較勤,警備的氣息就更濃郁了。
交接班巡邏的老兵轉過身子,朱渝無聲地扯下夜行衣,裡面是一身接近城牆顏色的衣服。他似一隻敏捷的狸貓一下躍上了城牆,然後飛速前進,最後落在了另一面的陰影裡。
從這裡望下去,是一片寬闊無比的大校場。校場上,士兵列陣,整齊劃一。
此刻,大校場的看臺上火燭高燒,亮如白晝,他沿著這片陰影匍匐著無聲地往前面快速移動,然後,尋了個最好的位置停下,這裡,距離看臺的位置最近也最好。
遠遠地往臺上看去,西北軍中的大小將領均在臺上,而居中端然站著的,正是那一身戎裝的翩翩少年。她永遠都是那樣的卓爾不群,永遠都如一輪最紅豔的朝陽,即使在千萬人中,自己也總會第一眼就看到她。
她那樣的站姿,全然是職業軍人的一絲不苟和訓練有素,堅毅、沉穩、傲岸。可是,她的聲音卻寧和、平靜、安然而中氣十足,此刻,她正在給全體將士致以簡單的節日賀辭。一會兒,她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已經算得上是這次大戰前夕的誓師動員大會了。她的話語簡潔明瞭卻又極具鼓動性,充滿了一股振奮人心的力量,話音一落,臺下頓時響起震徹雲霄的回應……
朱渝想起自己收藏的君玉寫的那幅勁秀絢麗的小楷,不由得面露微笑,暗道:“君玉,你這樣的口齒、才學,不做元帥了還可以去考狀元的。”
臺下的誓師回應聲久久不息,朱渝趁著這絕好的掩護又飛速地往陰影前面挪了一段。待得這回應聲過去,君玉轉身,大小將領退後到了臨時搭建的觀光臺上。一隊隊整齊的方陣開始了規模宏大的軍中演習,或操練或對攻,雖然帶著很濃厚的節日表演性質,卻全然的訓練有素,充分展示了這些年勤於操練的戰鬥力量。
朱渝從這片陰影裡往下看去,幾乎已經能夠稍微清楚地看清君玉的面容了。此刻,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臺下的操練,雙目晶燦,嘴角含笑。那一身戎裝非但一點沒有影響她的絕世的風華,反倒在她的容光裡添加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英姿翩翩。
有一種人,她站在哪裡,那裡就會變得一片光明。這一瞬間,朱渝忽然明白她率兵多年為什麼會百戰百勝了,除了她治兵的嚴謹有方、自身的勤奮努力、天賦的智慧絕倫,更在於她對待將士的態度和對人才的寬容信任與不拘一格的提拔任用。
從最初的彭東到林寶山、孫嘉以及曾和自己交手的張原、赤金族大軍提起就頭疼的周以達、劉之遠、盧凌、白如暉、耿克等人,無論是原本的庸才還是人才,也無論他原本的地位軍銜如何,只要稍有所長,就會得到恰當的機會施展身手。而這些人一遇見她,自然也會甘心折服追隨,為其所用,最後自己也大放異彩。再加上這幾年因為君玉之故西北軍深受朝廷信任和重視,將士的封賞升遷無不勝出同儕一籌。是以,聞風投奔的人越來越多,這三年中,又網路了許多新加盟的各種奇人能士。
這些年裡,她又扶植、培養了多少將領?對於即將爆發的大戰,她又將會如何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他看著她那樣的風華那樣的微笑,黑暗而冰冷的心裡灑進了一縷久違的陽光:“君玉,能夠和你這樣的人做對手,我真該感到自豪。可是,我再也不想和你敵對了,再也不想了!”
朱渝伏在陰影裡,如一頭為愛而饕慝的獸,微笑著貪婪地死死地盯著她,似乎只要躍下這片陰影,就能拉住她的手,拉住這世界上最後的一絲希望和溫情。這一瞬間,他幾乎忘記了小心忘記了藏匿甚至忘記了過往種種的痛苦和悔恨,忘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寒冷的城牆變成了天堂。
一個人朝她身邊站了站。她微微側身,不經意地笑了一下,眉梢眼角間全然的柔情似水。
朱渝的腦袋裡嗡地響了一下,忽然殘酷地發現自己的眼神從未這般利落過,在這樣並不很近的距離裡也能分辨出她那樣細微的表情變換。
而她身邊那個人啊,那個一直站在臺上眾將之中,只是自己剛剛才注意到的人,竟然是拓桑!
整齊劃一的操練聲依舊在繼續,朱渝眼前一陣模糊,幾乎再也看不清楚那臺上端然站立的倩影。他揉了揉眼睛,身子一陣戰慄,幾乎要跌下城牆。
他定了定神,再次細細地看過去,君玉身邊的那人長袍冠巾,倜儻瀟灑中更多了份沉穩恢弘。這個即使已入俗世,顧盼之間依然氣派極大的男人千真萬確正是拓桑!他雖然不知道昨日新的“博克多”已經確立,但是也略略打探到新的“博克多”人選早已找到,如今拓桑公然出現在這裡,顯然二人之間已經毫無阻礙。
拓桑站立的姿勢,那是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卻默契協調之極的保護者的姿態和體恤柔情的習慣。而他的目光、他的神態,同樣的看似並不經意,卻始終聚焦在同一個地方,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會轉變方向。
此刻,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那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兩人幾乎是並排而列,如此的賞心悅目、舉案齊眉、親密無間。
朱渝忽然忍不住在心裡笑了起來:自己早在大漠裡就親自見過蒙面出手的拓桑,可是卻一再的自欺欺人,幻想著萬一、萬一他們永遠不能在一起!殊不知,拓桑既然可以在君玉有難的時候及時出現,又怎會在自己身份自由的時候不及時回到她身邊?其實,即使沒有拓桑又能如何?君玉可以為了很多人捨命相助為了很多事不顧一切,可是,她那樣脈脈的眉眼脈脈的含笑,又幾曾對拓桑以外的人展現過?
如沙漠裡奄奄一息的旅人忽然發現了一片綠洲,拼命追過去,才發現原來是一場海市蜃樓。朱渝身子一晃,又幾乎跌下城牆。
已經在進行下一個專案的表演了。朱渝呆呆坐在城牆上,看那二人微笑著說了句什麼,君玉,她的臉,在火光中明豔照人,卻越來越模糊,怎麼睜大眼睛看也看不清楚了。
腦海、心靈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麻木的四肢僵硬地杵在城牆的陰影裡。
不知不覺已經走在西寧府外面的雪地上了。
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夜,風呼呼地刺破重重厚衣直直地刮在每一寸骨頭裡。
“我向來不喜歡囂張的人,你正好就是我不喜歡的典型。”
“我若已死,又何需其他人為我悲傷或者祭掃!”
“朱渝,我不喜歡你,請注意你的身份。”
“朱渝,恭喜你富貴更勝往昔,今後,我們就是敵人了。”
“朱渝……”
夜風呼嘯裡,像有無數的妖魔在撕心裂肺地叫囂。朱渝情不自禁地伸手掩了掩耳朵。
終於,一切都已經結束,瘋狂的幻想如一隻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最後的一足也被徹底斬斷、僵硬了。
越走越遠,越走越遠,身後一聲巨響,那是城裡剛剛點燃的賀歲爆竹,朱渝回了頭,看著西寧府的方向,喉頭一甜,大笑起來:“君玉,從此天上人間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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