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這是新來的帥府謀士,也是我的貼身侍衛,他非常熟悉北方的地形以及戰局……”她微笑著環顧四周,“你們叫他君公子就可以了。”
拓桑向眾人一禮,在君玉旁邊坐了下來。
眾人見這新來的“謀士”神情舉止不卑不亢,顧盼之間氣派極大,無不動容。
張原、周以達曾參加鐵馬寺一役,但是當時只匆匆見過拓桑一面。彼時拓桑滿臉血汙、又是一身僧裝,如今,見了這玉樹臨風的男子,卻哪裡還認得出分毫?
盧凌和弄影先生幾次和拓桑一起作戰,自然是認識拓桑的,也知道他和君玉情誼非淺。可是,拓桑不是明明已經死了麼?他驚訝的目光看過去,拓桑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盧凌儘管依舊有些吃驚,但見君玉又稱他“君公子”,知道他身份極端特殊,便也回以微笑,絲毫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
一份份軍情、戰報和建議遞了上來。
君玉仔細地快速翻閱了一遍,又和眾將領一一交換了意見。
赤金族長期以來,一直在逃避和本朝軍隊的大規模的決戰,因為他們擁有的是輕騎兵優勢,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一旦本朝軍隊追擊,就會被誘如險境,堅壁清野,一敗塗地。但是,自朱渝加盟後,在朱渝的訓練下,增加了重騎兵和輕騎兵協同配合的正面作戰能力。因此,真穆帖爾也是早已磨刀霍霍,野心勃勃想和本朝軍隊來一場大的決戰,妄圖乾脆花大代價徹底剷除這道西北屏障,大舉南下。
眾將已經陸續提出了各自的看法和建議,最後,一個個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拓桑身上,想看看這新來的“謀士”究竟有何高見。除了想聽聽他的“高見”之外,眾人更暗暗驚詫的是他的“貼身侍衛”這一極其特殊的身份。眾將皆知君玉的武功出神入化,縱使軍中一流好手和她相比也是相去甚遠。所以她向來沒有什麼貼身侍衛。可是,這新來之人竟然能夠成為她的“貼身侍衛”,莫非,此人的武功竟然比她還高?
君玉也微笑著隨了眾將看向拓桑。拓桑向她點點頭,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溫柔的笑意,然後面向眾人侃侃而談。
眾將各自暗暗點頭,發現這位“君公子”竟然對戰局瞭解得如此透徹,而他提出的弩騎兵和戰車協同作戰,輕騎兵和重騎兵的衝擊合圍,絕非誇誇其談,都是根據了軍中現有的軍需資源或者容易補給的就地取材原則以及縱深研究了北方的戰略地形提出的,完全可以達到相持戰和遠端奔襲的作戰目的。
君玉到西北戰場初時,西北軍是徹底地以步兵為主,騎兵只是通訊警報之類的作用,戰馬大大匱乏。步兵只能守不能攻,無法遠距離征戰,因此,在和真穆帖爾的交手中常常處於被動地位。
玉樹鎮大捷後,赤金族大軍被驅逐,君玉立刻組建了專門的養馬軍隊,到祁連、河套以及青海等原本出產良馬的地方,馴養戰馬。由於此方案較為可行,即使是在她離開軍中那段時間,繼任的梅大將軍也未中斷。到孟元敬入主內閣後,更劃撥了專門的經費維護這幾個重點區域的戰馬馴養。經過幾年的苦心經營,總算已經大有所成。
這幾年,她在西北軍中訓練了十萬精騎,採用步兵合圍輔助兩翼作戰,因為所有陣法均記錄在她自著的《鳳凰軍略》裡,故將這個戰陣命名為“鳳凰戰陣”。
此次和赤金族的決戰,正是按照“鳳凰戰陣”部署的進攻和防守方案。而拓桑提出的看法正是依據“鳳凰戰陣”進攻後,下一步立刻必須面對的策略應對。
眾人中,除了盧凌知道拓桑身份特殊智慧廣博本領極大外,其他人均十分意外這新來的素不知名的“貼身侍衛”竟有這般深謀遠慮的本領。
張原本是西北軍中的頭號謀士,聽了這番策略,不由得大感佩服,仔細打量拓桑好幾眼,喜道:“西北軍多了君公子這般人物,真是天助我們哪。”
君玉雖素知拓桑之能,但見他只細看一遍《鳳凰軍略》,立刻就能舉一反三提出側翼深入的補充,也情不自禁地喜形於色。她心裡忽然覺得大大的鬆了口氣,似乎憑空多出了三頭六臂。她看了拓桑一眼,微笑著向眾將點點頭:“今天是除夕,議事就到這裡吧。”
眾將陸續告退。不一會兒,寬闊的議事大廳裡只剩下了二人。
拓桑微笑著低聲道:“我現在更加領略到‘貼身侍衛’的好處了,不然的話,我現在就不得不和他們一起告退了。”
君玉也低聲道:“今天是除夕。我終於可以和你一起過了。”
拓桑深知她從小孤苦,長大後常年征戰在苦寒之地,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此刻見到她那種喜悅之情,對她的憐惜之意更加強烈起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君玉,以後的每個除夕,我都會陪著你的。”
兩人脈脈對視片刻,君玉笑道:“今天軍中有很多活動呢,你肯定從來沒有見過的,有很多很有趣的東西,我帶你好好看看。”
拓桑點點頭,君玉微笑著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她常年征戰在外,許多個除夕之夜都是在軍中度過。今夜,雖然依舊在軍中,但是居然能夠和生命裡最親近最重要的人一起度過,只覺得此生若此,再無所憾。
狂風捲著鵝毛大雪飄落,吹得人幾乎站不穩身子。
雖然旺火熊熊,這豪華的大帳篷裡卻依舊有股冷清之氣撲面而來。
朱渝掀開簾子,頂了一頭的風雪走了進去。
裡面佇立的衛士正是朱四槐的哥哥朱三槐,無論是在丞相府時還是逃奔赤金族,他都一直跟隨在朱丞相身邊。朱三槐正滿面焦慮地四處張望,一看見朱渝,立刻驚喜道:“二公子,你終於回來了。”
朱渝看他不安的神情,也來不及多問,只是點點頭,快步往裡面的臥榻而去。
帳榻上,朱丞相看見兒子進來,渾濁的老眼終於有了一絲生氣。三個月前,他中風臥床,從此再不能行走一步,加上年齡老邁,久而久之四肢幾乎已經完全癱瘓。
他看見出征歸來的兒子,心裡一喜,嘴角一陣歪斜,好不容易才顫微微地發出一點聲音:“渝兒……”
朱渝點點頭,在父親榻前坐下。
正在一邊打瞌睡的朱剛驚醒過來,見了朱渝,囁嚅著叫了聲“二哥”。
朱渝應了一聲,見父親幾乎已經口不能言,便轉向朱剛道:“爹的情況如何了?”
朱剛搖搖頭不敢做聲。
朱丞相昏黃的眼珠艱難地轉了轉,一隻手勉強動了動:“渝兒……還有幾天就是除夕了。”
赤金族並不慶祝除夕,這兩三年的除夕之夜,朱丞相父子都是在家喝悶酒度過的。
“是啊。”朱渝淡淡地回答一聲,伸出手拉住了父親那隻勉強在動的手。
朱丞相咳嗽兩聲:“我這把骸骨……是再也回不了揚州了。”
朱渝、朱剛兄弟均看著父親,沒有作聲。
“渝兒……”朱丞相昏花的老眼盯著兒子,“君玉的眼睛……沒有瞎吧?”
朱渝不知父親何意,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低聲道:“她復明了。”
朱丞相笑了一下,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得全然辨識不出是憤恨還是自嘲:“渝兒……你終究還是走了你大哥的老路……這幾年,你從來沒有快樂過一天……唉,你要去找君玉就去吧,今後無論你想做什麼決定都由得你。你對她那麼好,希望她不會因為我而怨恨你……那個拓桑,是死了吧?孟元敬也早已成親……”
“雖然拓桑目前下落不明,可是她的眼睛正是拓桑治好的啊。”這話朱渝沒有說出口,只是慘笑著阻止了父親,“爹,你不用說了,好好休息吧。”
朱丞相沉默了一下,仔細盯著兩個兒子,忽然來了精神,說話也利索了不少:“是我害了你們。今後,你們兄弟二人要互相照顧。”
二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唉,我真是對不起你們。”朱丞相自己也點了點頭,眼睛似睜似合,再也沒有了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朱渝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默默地站了起來。朱剛忽然醒悟過來,猛地撲了上去,大叫一聲“爹”,嚎啕大哭起來。
朱渝將他拉在一邊,默默地拉了毯子覆蓋了父親的頭臉。
真穆帖爾和幾個兒子、女兒、女婿正在依朵圍場進行每年冬季半個月的狩獵大會,朱渝每年都有合情合理的藉口沒去,這次料理老父的喪事,好在沒有那堆人在場,朱渝匆匆送走一些按照赤金族慣例來弔唁朱丞相的留守將領和攀附者,終於大大鬆了口氣。
木柴早已架起,朱渝點了火引,立刻騰起一股濃煙。慢慢地,這一代奸臣也不免成為了一堆灰燼和幾根殘餘的骸骨。
熊熊的火焰早已熄滅。朱渝將殘餘的幾根骸骨裝在了一個盒子裡。朱剛見只有光禿禿的幾根骸骨,便蹲下身子抓了一把灰燼,想一起放在盒子裡。
朱渝搖搖頭,沉聲道:“算了吧,也許,爹並不想和這裡的草木灰燼混合在一起。”
朱剛怔了一下,依言鬆開了手,灑了一地的灰燼。
朱渝看了看尚立在一邊行禮的朱三槐,又看一眼朱剛:“朱三叔會送你離開的,今天就走。”
朱剛大驚失色:“二哥?我……”
朱三槐已經走了過來,他手裡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放心吧,二公子,我一定會安置好三公子的。”
朱剛惶恐不安地看著二哥,朱渝忽然嘆息了一聲,看著他淡淡道:“朱三叔會送你去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那盒子裡是我這幾年的積蓄,朱三叔會安排好一切,足夠你們舒適地過完這一輩子。從今往後,你要多聽朱三叔的話,絕不能再惹事生非。”
朱剛從小和這異母哥哥關係淡漠,可是如今和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分別在即,卻也忍不住大哭起來:“二哥,我不想走。”
朱渝淡淡地道:“難道你喜歡這裡,想在這裡呆一輩子?”
朱剛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說不出話來。
“朱三叔,你們走吧。”
“是,二公子。”
朱剛不敢抗命,只得依言走在前面。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忽然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朱三槐扶起他,他又哭著大聲道:“二哥,你要自己保重。”
朱渝淡然地點了點頭,朱三槐拉了朱剛飛快地往前面走去。
直到二人的背影完全看不見了,朱渝回過頭,伸手,忽然鋝到滿臉的淚水,才依稀記起,今日已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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