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八年,即慶長五年,日本。
民間的傳言已然紛紛擾擾,德川家康卻對一切雜音充耳不聞,只是有條不紊地準備討伐上杉。家康近期的一系列舉動頗不符合他以往的沉穩,顯得有些蠻橫無理。
增田、長束、中村、生駒、堀尾五人聯名進諫,他完全置之不理,甚至連加藤、細川、福島、黑田等人派來的使者,也都被他冷著臉擋了回去。
當時,加藤清正等太閣舊將皆言:“此戰無須左府親自出馬,即使果要征討上杉,也只需命令我等前去即可。以我等之所見,此事定是治部及其同夥故意以景勝為誘餌,欲對左府行那調虎離山之計,然後趁虛而入,施展陰謀,謀圖大坂、京都等天下要地……還請左府三思。”
然而這一次,家康空前執著,面色沉肅地答道:“多謝諸位忠告。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此次還請諸位一定成全家康。況且,此戰家康決議親往,並非顧惜往日虛名,而是從朝廷權威考慮。
若今日家康不曾親往,照此下去,朝廷權威便會遭到嚴重漠視。諸位可以回想一二,當年島津和北條拒絕進京,太閣是不是也曾討伐?不能因為如今少君年幼就可動輒藐視,這次我非得給他們些顏色瞧瞧,治他們不敬之罪!”
原本世人都認為,家康此次如此執著,完全是因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續那封傲慢無禮的回函。畢竟家康自己也時常憤懣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還從未看到過如此傲慢無禮的書函!”
然而這一次家康在眾將面前表露心意,卻把朝廷威嚴放在首位。事實上,這也的確是一條無法反駁的理由——作為如今毫無疑問的首席顧命大臣,家康說要效法太閣,誰又能說他的不是呢?
家康把進攻會津的日子定於七月中旬,但在六月初二便於大坂城內首次召諸將議事。當然,在此期間,他並未忘記派人仔細調查諸大名動靜。
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須爭取,哪些可以允許其作壁上觀……這次作戰都是極佳的驗證機會。因此,六月初二的會議,也是想把大坂諸將都召集到一起,以確認他們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賴的十多名親信,前田、增田、長束、大谷等奉行外,還有淺野幸長、蜂須賀豐雄、黑田長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輝政、細川忠興、有馬則賴、山內一豐、織田有樂、堀直政,另外還有家康諸多親信。一時間將星雲集,擠滿了整個西苑大廳。
人才濟濟的確不假,但相應的還有另一方面,即廳內人員混雜,與會者定是各懷心思。
然而會議才一開始,家康就搶先宣佈道:“關於此次討伐上杉,進攻會津的各路部署都已決定下來,我先宣佈。”他此刻的神情異常嚴肅,有別於平時。
這已稱不上是議事了,似乎更適合稱之為下令。但滿堂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明明天氣十分炎熱,卻無一人敢於搖扇。
“白川口由家康與犬子秀忠負責,仙道口由佐竹義宣負責,信夫口由伊達政宗負責,米澤口由最上義光負責,津川口由前田利長與堀秀治負責……”
言畢,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也難怪,人人都認為乃是三成同盟的佐竹家和最上家,竟然也在此戰之中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將被分別派到討伐會津的五個重要據點,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會與上杉聯手起兵,這種情況不難想象。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家康卻把佐竹義宣和最上義光任為大將,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對眾人的疑惑毫不理會,徑直說了下去:“此次從大坂出發之日,定於本月中旬。途經江戶,到進攻會津時,應已是七月下旬。故諸位要早早返回本領,準備出征。”
家康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當然,少君近臣必須留在大坂,以保政務通達。另,為了輔佐少君,還要留下兩三名奉行處理公務,諸位認為誰留下為宜?”
有事要先詢問臣屬、下級,這才像在議事呀。開戰已成定局,讓誰留下來輔政,就等於把決定此次戰事的鑰匙交給了誰。無論在會津取得多大勝利,留守之人若把這座城拱手送給三成,家康便很難再返回大坂。這樣一來,勝也是敗。
眾人的視線刷地投到奉行們身上,幾位奉行額上一時冷汗涔涔。增田、長束、前田、大谷等奉行與三成的關係都較與家康親密,眾人皆知此事實。因此,四位奉行頓時頗為緊張。
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目前都與三成保持著密切聯絡,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繼,雖難以確定其對三成有無異心,但至少也絕非家康心腹。這幾人當中,無論誰被留下來,似乎都會埋下隱患。
眾人都以為,家康這是口是心非,實際上想留別人。只是他礙於情面不便提出來,希望別人替他說。
眾人在緊張而沉悶的炎熱中靜默著,這時家康又開口了:“諸位若是沒有異議,那我就點將了。”他若無其事掃視了一圈。
“兩個人好像不夠,留下三位吧。”
增田長盛使勁嚥了一口唾沫,悄悄掃了周圍一眼。只見長束正家全身僵硬,幾乎不敢正視家康。
“首先請前田法印留下來,你擔任文職更合適,就不必勞動前往會津了。”
“是。”
“最好還有熟悉政務之人,增田右衛門、長束大藏,你二人的能力天下皆知,也留下吧。就你們三人留在大坂輔佐少君,至於大谷刑部,你與我一起出徵。”
聽了家康的決定,眾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開始騷動,因為家康的每一句話都令他們無比意外。
把明顯是三成一夥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難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對三成的戒心?似乎不太可能。那麼這是故意給他們製造機會,以期引蛇出洞?
若說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沒有依據。無論如何,七將追殺三成時,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護送回佐和山城。因此,與七將關係親密之人無不懷疑:難道那時左府就與三成有了秘密約定?可既然是密約,左府如何確保三成會遵守約定呢?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給三成起兵之機?那些內心搖擺不定、企圖見風使舵的諸將,無不充滿疑惑。
如果這是真的,那就說明家康從一開始就自信滿滿,壓根兒沒把三成放在眼裡。他打算先不慌不忙滅掉上杉,然後在江戶稍加整頓,最後回師大坂平叛……
果真如此,豐臣氏恐怕就成了風前燈、瓦上霜。
畢竟三成一旦提兵進了大坂城,必會與三奉行一起挾秀賴以令諸侯,宣佈家康為逆賊。而如此一來,家康就可無所顧忌地討伐豐臣秀賴了。若這一切成真,天下可真要大亂了……儘管許多人都在這麼想,但無人敢當場提出來。
“關西諸將隨我與秀忠的主力,奧羽諸將隨米澤的最上義光,至於負責津川口的前田利長和堀秀治處,讓村上義明和溝口秀勝同去。”
家康的口吻又從淡然轉為不容置疑:“此次戰事,目的是繼承太閣遺志,安定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測之人。這一仗將決定天下大勢,故家康已向朝廷詳細彙報過了。
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將派權大納言勸修寺晴豐卿為欽差蒞臨大坂,犒慰出征將士。我想在迎接完欽差之後與少君告別,然後立即出征。
到時,少君會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長束三位奉行留下來輔政。輔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給三位奉行了,想必諸位沒有異議吧?”
眾人一愣,無人立即作答。
“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就先定下來。至於詳情,家康會再次與各位商議。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話猶未完,座上響起一個聲音,乃是為這次戰事引路的堀監物直政。
看來直政真把這次會議當成是在議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話想說。”
家康沉下臉,道:“直政,你還有何不放心之處?”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發慷慨激昂起來:“既然決定出兵,戰前議事就絕不允許有絲毫疏漏。”
“你說說,到底哪裡讓你不放心?”
“不用說大人也知道,奧羽地區地勢險峻。”
“自然,否則為何讓你負責引路?”
“不錯,正因為在下負責引路,才想多說幾句。白川與會津之間有一地被稱為‘馬背嶺’,其地勢險要,天下無匹。彼處山路如同馬背般狹隘,只能容一人透過。故,務請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鋒出現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絕,愚直的性情顯露無遺。
“夠了!”家康大喝一聲,震得屋頂嗡嗡作響:“出差池?能出什麼差池?地勢兇險算得什麼,敵人刺我一槍,我便還他一槍。唐人有言:國之固,在德不在險。戰事勝負取決於大義在誰,取決於兵馬強弱,而不在地勢如何。
既然你說兇險,我德川家康便親自打前鋒給你看。自任岡崎城主以來,我家康身經百戰,以少打多或聚眾合戰不說,夜襲、伏擊、偷襲、前鋒、斷後,我哪一樣不曾經歷過?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關東八州。這足以證明我謀略超群、武藝高強、用兵有術。”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來的一頓怒喝,直政的確全無預料,驚嚇之餘忙伏在地上。
“景勝那廝只會龜縮在小小城池,斷不敢前來迎擊我大軍。我軍天下第一,糧秣保障毫無阻礙。本來討伐景勝,只需我一人足矣,但為了彰顯大義,這才派遣大軍同往。你休要耍小聰明,說些無用的話!”
看到直政規規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聲,家康又滿臉怒氣向其他人道:“你們還有無不放心之處?”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眾人自不敢再說什麼。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決定了,他決不允許別人再有異議。
“看來,諸位都領會了。”片桐且元忙打圓場道:“大內和少君都派人前來慰問,使者說,既然連左府都為此親征,則無論是出征者還是留守者,都當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著眼睛,掃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發話,出征人數等事,各人回去之後再作商議,在場眾人只得一致點頭同意,無一人再輕率開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懷疑。
只有一個人依然端坐不動。此人臉上裹滿白布,家康無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輔吉繼。他因患了麻風,把臉包了個嚴嚴實實。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離席而去。
從前秀吉召集諸將,會後定會大擺宴席。那些在會議上遭他嚴厲斥責的人,到了酒宴上,他會拍肩帶笑安慰,這是秀吉之習性。但家康卻與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會輕易斥責旁人,也不會在斥責之後再去安慰。
“真是小氣,連杯水酒都不捨得給。”儘管秀賴身邊的七人竊竊私語,但對於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們腦海中。
秀吉臨終前,家康就曾在伏見城怒喝過眾人一次:“你們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個也別想從這座城出去。誰也逃不掉嚴厲的懲處!”
那次,家康讓人緊閉城門,一頓怒喝,讓所有在場之人都嚇破了膽。今日這頓怒喝也決不亞於那次。
景勝自詡身價一百二十萬石,擁有謙信以來天下第一的強兵。連如此兵強馬壯的上杉景勝,家康都不屑地罵其為“景勝那廝”,無怪乎其他武將都被嚇得膽戰心驚。對於眾人的反應,家康似早就預料到了。
家康起身離席,眾將也隨之起身,各懷心思戰戰兢兢出門而去。可以想見這之後,各個府邸之間,使者們是如何往來穿梭。
至於隱藏在這一切之後的京華,操作著雙方戰事的高務實,又對此持怎樣的心思呢?旁人不知道,家康也只能猜測:或許,他對日本再生內亂應該是滿意的吧?
至於這次大戰的結果,家康並不過於擔心。他知道,高務實要的只是日本內耗,卻並不會眼看著自己失敗——若是自己失敗了,他又如何讓身為“外人”的高演繼承那尚為到手的徵夷大將軍之位呢?
上位者不關心對錯,只關心利弊。我家康是如此,料那“高關白”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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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想了想,還是一邊寫完再寫另一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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