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衝寫《活埋》劇本的時候,最初考慮的演員是曾江,然而在張愛嘉說起舞臺劇之後,他立馬就想到了金士傑。
第一次知道金士傑,是看《黑金》。
在《黑金》裡,梁家輝威壓全場,劉天王黯然失色,然而其中有兩個配角,卻獨具魅力,和梁家輝各擅勝場。
一個是李立群的部長,一個是金士傑的調查局上司。
李立群戲份多,以他的演技,出彩是理所當然的。
而金士傑,僅僅露臉了一兩分鐘,打個醬油就走,卻把一個在金錢和權勢的壓力之下,喪失操守的職場老油條,演繹的鮮明生動,尤其是他念臺詞時候,語氣和表情相互配合,極為豐富,很有衝擊力。
然後沈衝又看過了《棋王》、《天與地》等等電影,金士傑演的都是驚鴻一瞥的配角,卻獨具魅力,氣質變化萬千,無一雷同,令人難忘。
等網際網路發達了,沈衝才知道這個瘦弱精幹的演員,來頭極大。
金士傑是臺灣屏東農專畜牧科畢業,服完兵役後,牧場養了一年半的豬,27歲的時候,覺得人生應該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說個故事或者寫個故事”,於是跑到臺北,一邊幹苦力活,一邊去參加各種零星的小劇場活動。
他白天在悶熱的倉庫裡搬貨點貨,晚上睡在擁擠的宿舍裡,下班後別人打牌、喝酒、看電視,他埋頭寫劇本。
然後,金士傑成了臺灣現代劇場的開拓者及代表人物。
他外貌平凡,身材普通,卻在劇場上屹立三十餘年而不倒,備受推崇,可謂表演界的一代宗師。
而且金士杰特立獨行,極具傳奇色彩,比如他不穿新衣服,喜歡從朋友那裡拿舊衣服回來,改好了再穿,認為舊衣服有人的味道;他的傢俱、電器,也都是別人不要的舊貨,尤其奇葩的是,他還經常去朋友家吃剩飯——不是蹭飯,是真的吃剩飯,朋友吃過了,有剩菜剩飯,打電話給他,他才去吃;他對物質要求極低,扔到垃圾桶裡的盒飯,都能撿起來吃。(注1)
所以說起舞臺劇,沈衝立刻想到了他。
曾江飾演囂張跋扈的角色,一項為人稱道,然而比起金士傑,多了幾分狂傲,卻少了幾分內斂,不太適合《活埋》這種需要挖掘內心情感的戲,更重要的是,整部電影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臺詞功底要求很高,在這方面,舞臺劇演員,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就是不知道此時初出茅廬的金士傑,有幾分巔峰期的功力?
耕莘文教中心的劇場不大,目測最多能容納三百個觀眾,舞臺上有幾個演員,正在一對一的做著練習動作,為晚上的表演做準備。
幾個人在劇場的尾端,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一邊看演員做練習,一邊輕聲閒聊。
“沈先生,你的劇本,很有新意。”吳靜吉是心理學博士,說話慢吞吞的,有種從容的感覺,“非常適合改編成舞臺劇,不知道能不能給我們改編的權利?”
“請隨便改。”沈衝連忙說道:“寫的亂七八糟,能被你們看中,是我的榮幸。對了,金老師對我的劇本怎麼看?”
“創意是好的。”金士傑聲音不大,吐字極為清晰,力度恰到好處,“不過我覺得,很多對白都缺乏張力,而且不夠幽默。”
“幽默?”沈衝一愣神,他極度反感後世香港電影無處不在的惡搞情節,所以在劇本中刻意控制,沒想到金士傑居然說缺少幽默。
“人快要死了,絕境中的幽默,是最大的反諷。”金士傑不緊不慢的說道:“劇本里塞了太多的思想和情緒,需要給他們包上一層幽默的糖衣外殼,不然會太沉重,而觀眾不喜歡沉重的東西,說教味道太濃。”
“有道理!”沈衝恍然,搞笑不等同幽默,完全沒有笑料,就有點矯枉過正了,他興奮的拍了一下前排座椅的靠背,發出“啪”的一聲響,“金老師一語驚醒夢中人,說的太對了。”
“噓……”正在看演員訓練的張愛嘉,回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沈衝抬頭一看,見舞臺上的人都看著他,連忙舉手表示歉意。
“但是幽默,不好寫吧?”胡茵夢在一旁說道:“幽默的分寸很難把握,太高雅,觀眾聽不懂,太低俗,又破壞氣氛。”
“這個確實很難。”吳靜吉說道:“弗洛伊德說過,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的幽默態度,它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天賦。”
“剛才吳博士說要改編。”沈衝問道:“不知道準備怎麼改?”
“具體怎麼改,我們還沒有定論。明年中國戲劇藝術中心要舉辦第一屆實驗劇展,我們本來考慮把京劇名篇《荷珠配》改編成舞臺劇。”吳靜吉說道:“不過前兩天看了沈先生這個劇本後,感覺也很適合改編,各有各的優點,所以現在很猶豫。”
“《荷珠配》是京劇經典,有知名度,人物眾多,戲劇張力足,很容易吸引觀眾。”金士傑解釋道:“《活埋》有新意,演起來過癮,不過沒有知名度,而且目前觀眾似乎不太懂得欣賞獨角戲。”
沈衝摸著下巴,也很為難。
他前世查過金士傑的資料,自然知道,根據《荷珠配》改編的舞臺劇,就是大名鼎鼎的《荷珠新配》——這部戲是金士傑的成名作,演出之後轟動臺北,引發了八十年代風起雲湧的小劇場運動,日後的表演工作坊,果陀劇場等知名劇團,都由此而來,這部戲是臺灣現代戲劇史上的里程碑。
《活埋》改編後,能有這樣的效果嗎?要是沒有,蝴蝶翅膀豈不是煽歪了……
“這個實驗劇展,是什麼時候舉辦?”
“明年七月份。”
“時間還早。”沈衝想了想,直接邀請道:“我準備最近開拍《活埋》的電影版,不如金老師來做主演,咱們邊拍邊改編,用電影來做實驗,看看效果好不好。”
沈衝的建議,讓除了張愛嘉之外的人,都很吃驚,胡茵夢吃驚的表情,格外賞心悅目。
“拍電影不是兒戲。”吳靜吉推了推眼鏡,說道:“沈先生這麼做,風險太大了。”
“我從沒拍過電影。”金士傑仍然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說道:“電影和舞臺劇不是一個型別的表演,恐怕效果不好。”
“金寶,你別擔心。”張愛嘉和金士傑很熟,她笑著說道:“阿衝是個大財主,不在乎錢,他只是想試試怎麼拍電影,你們兩個湊一起,相互研究,正好相配。”
“是啊,金老師。”沈衝帶著招牌的笑容說道:“我對舞臺劇很有興趣,不如我們一邊拍電影,一邊辦個專業的劇團吧?”
電影是一種虛擬的表演,因為演員能重複表演,事後還可以靠剪輯,音樂等其他技術手段彌補,而在劇場裡,一切都是現場演繹,沒有重新再來和事後彌補的機會,所以劇場是表演的最高形式,很適合用來培養和磨練頂級的電影表演人才,沈衝對此有興趣,並非虛言。
……
當晚,耕莘實驗劇團表演的節目,是金士傑當年在倉庫裡寫出來的第一個劇本——《演出》。
沈衝第一次在現場欣賞這種形式的表演,看的津津有味,而且看過之後,他對金士傑收放自如的表演非常滿意,更堅定了用他做電影主演的想法。
表演結束後,沈衝當仁不讓的宴請劇團的所有工作人員,和劇團成員混個臉熟。
“你真是興趣廣泛,電影、音樂、舞臺劇一把抓。”宴會之後,張愛嘉駕車送沈衝回酒店,途中問道:“下次來臺北,你準備投資什麼?告訴我吧,我先買好,到時候直接賣給你,賺點胭脂水粉錢。”
“投資美女。”沈衝指了指前面胡茵夢的車,笑道:“比如前面這位,你幫我買好,下次我來臺北,直接取貨。”
“果然是色狼!”張愛嘉瞥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喜歡大才子,你這種市儈商人,她看不上的。”
“我寫過劇本的,也是才子好不好。”
“得了吧,寫了個劇本,漏洞百出,到處求人改。”張愛嘉數落道:“韻文姐改一遍,邱大哥改一遍,金寶再改一遍,還剩下多少東西,是你自己的?”
沈衝摸了摸腦袋,嘿嘿一笑,說道:“我打算匯眾人文思之靈氣,集天地日月之精華,做個經典劇本出來,融匯貫通也是一種本事。”
“還集天地日月之精華。”張愛嘉大笑,說道:“你是寫劇本,還是準備做妖怪?”
談笑了一會之後,在沈衝住的酒店門口,張愛嘉停下車,她咬了咬嘴唇,問道:“你明天回香港?”
“是啊,明天中午的飛機。”沈衝側身看著她,說道:“在臺北呆了十多天,也該回去了,香港還有一堆事等著處理。”
“哦……”
沉默了一會之後,沈衝說道:“對了,我想問你個事。”
“什麼?”
“你為什麼沒結婚?”
張愛嘉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為什麼要結婚?”
“你自己說年紀到了,想要成家的。”
“你很想我結婚嗎?”
“不想!”
“我也問你個事。”
“嗯?”
“聽說你給我準備了一份結婚禮物,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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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見wiki和《康熙來了》中金士傑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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