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石其實並不如陶曉清說的那麼悲劇。
吳楚楚和段氏兄弟之間爭執的焦點,是公司的音樂風格和未來發展方向,至於這兩個多月的日常運營,倒是一切正常。
吳楚楚是唱民歌起家的,偏愛民謠風格,認為音樂是娛樂休閒之物,而段氏兄弟是辦搖滾雜誌起家的,深受西方搖滾音樂影響,骨子裡有股人文思維和叛逆氣質,想要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音樂。
理念不合,其實不算是大問題,正如沈衝上次來臺北提議的那樣,公司不缺錢,可以雙管齊下,各做各的,所以這兩個多月來,雙方各自做好了一張專輯,但都沒有灌製唱片發行。
問題的關鍵,是吳楚楚認為,段氏兄弟和羅大佑一起搗鼓出來的專輯,太過離經叛道,如果發行,肯定會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很有可能會被臺灣政府重罰,甚至查封,從而影響整個公司的運營,讓他也受到牽連。
所以他聯合彭國華,極力阻止羅大佑的專輯發行,而四人組的股份基本對等,羅大佑的專輯不能發行,他的自然也別想發行了……
於是只能等大股東沈衝來做最終裁決了。
在滾石新建好的試音室,沈衝先聽了一遍羅大佑的專輯DEMO,聽過之後,他基本贊成吳楚楚的判斷。
因為他橫插一槓子的緣故,滾石提前一年成立,不管是段氏兄弟,還是羅大佑,都更年輕,也更理想化,做出來的音樂,不管是歌詞的批判度還是音樂的衝擊力,都超出了那張著名的《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是1982年發行的,當時在臺灣引起轟動,一片口誅筆伐之聲,段鍾潭事後回憶後怕,說發行之後,都做好了關門大吉的準備。
而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的大環境下,臺灣當局極度敏感,社會上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全力打壓,開年至今,已經有數起群體事件被鎮壓,政治氣氛之凝重,遠超1982年,這張名字都還沒起好的專輯,裡面好幾首歌的歌詞,都非常激進,發行之後,政府找上門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專輯做的質量很高。”沈衝聽完,沉吟半響之後,說道:“如果能發行,就相當於在華語樂壇丟下一顆原子彈。”
“這麼說。”段鍾潭連忙問道:“沈先生同意發行了?”
“可以發行,但是不能在臺灣發。”沈衝搖頭,說道;“我贊成吳先生的判斷,如果在臺灣發行,必然會有大麻煩,要麼先雪藏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了再發行,要麼拿去香港,換個假名字發行。”
段鍾潭和羅大佑對視了一眼,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香港現在是粵語歌的天下,而且我們做的是臺灣音樂,在香港發行,又要改名,還不如不發。”段鍾沂問道:“沈先生,你說雪藏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
“具體得多久,我也不知道。”沈衝笑著安慰道:“當年朱元璋造反,手下建議他廣積糧,緩稱王。現在臺灣是寒冬時節,諸事不宜,所以必須得等,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這張專輯我很滿意,也很喜歡,你們以後想做什麼樣的音樂,就做什麼樣的音樂!我都會繼續支援的,先把貨存著,等春天來了,再放出去,到時候把臺灣音樂界炸個天翻地覆。”
“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寒冬怎麼會過去?”段鍾潭皺著眉說道:“我們想做能發出自己聲音的音樂,就是想要讓國民黨的那些人知道,他們的作法,不得人心。”
“音樂就是音樂,和政治扯上關係做什麼?”吳楚楚在一旁說道:“音樂是拿來欣賞的,不是用來蠱惑人的。”
段鍾沂立刻反駁了一句:“如果我們做的音樂,對社會無益,那還不如不做!”(注1)
“別爭,別爭。”沈衝連忙打圓場,說道;“不管是做生意,還是搞主義,都要講究手段的嘛,我們在座的各位,都不希望羅大佑成為第二個楊祖珺吧。”
眾人默然,楊祖珺是臺灣第一代民歌手,去年新格唱片發行了她的同名專輯《楊祖珺》,兩個月後,被臺灣政府勒令收回銷燬,所有歌曲統統禁播,讓她從此遠離了歌壇。
前車之鑑,不得不防。
“我再聽聽吳先生做的專輯。”
吳楚楚這兩個月也沒閒著,他把1978年臺灣兩大音樂比賽“金韻獎”和“民謠風”的雙料冠軍齊豫招攬了過來,做了一張極具水準的民謠風格唱片。
齊豫的唱功,從出道之初,就備受推崇,加上吳楚楚和彭國華親自操刀製作,旋律優美,歌詞動人,毫無煙火氣,賞心悅耳,極具藝術欣賞價值。
專輯整體延續當下流行的校園民謠風,清新自然,沒有一絲稜角崢嶸的地方,完全不必擔心政府方面的反應,也不必擔心市場的承受能力,利潤可期。
“這個可以發。”沈衝聽完,一錘定音,讚歎道:“歌寫的好,唱的也好,詞曲唱作俱佳。”
吳楚楚聞言,喜上眉梢。
段鍾潭則非常不爽,他想了想,說道:“沈先生,你看我們的專輯,是不是可以小範圍發行一下?”
“要玩就玩大的,小範圍發行沒什麼意義。”沈衝擺手,說道:“不用急,羅大佑的這張專輯,即使三五年後,也仍然是一顆原子彈,不會失效的。”
“可這張專輯不能發,我們現在做什麼?”
“這正是我要說的。”沈衝雙手交叉,坐直身體,說道:“既然你們對公司的經營理念分歧很嚴重,所以我覺得,該分家了。”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
沈衝的分家計劃,是模仿嘉禾的衛星制,他把錄音室和磁帶廠等基礎設施,收歸自己旗下,然後再入股滾石和吳楚楚的新公司,使它們成為衛星子公司,只負責製作唱片事宜,如此一來,不僅能各自獨立經營,還能資源共享,互惠互利。
這計劃對資金不算充足的段氏兄弟和吳楚楚而言,都極為優越,所以分家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很快就達成了初步的分割協議。
……
“這裡就是耕莘實驗劇場所在地?”沈衝打量著面前的建築,說道:“怎麼好像一個教堂?”
“教會贊助的,當然像教堂啦。”張愛嘉把車鑰匙收進手包,說道:“快走吧,我朋友一定都等急了。”
“你把這個愛好舞臺劇的朋友,藏的這麼嚴實。”沈衝邊走邊問道:“難道真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她能傾國傾城?”
“你猜唄。”張愛嘉狡黠的一笑,說道:“你做電影雜誌,難道還猜不來臺灣的幾個女明星?”
“林青霞?”
張愛嘉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道:“那些無良媒體,唯恐天下不亂,天天炒作新加坡的事,她躲都躲不及,這時候哪有出來看舞臺劇的心情。”
“哦,也是。”
林青霞在七月份去新加坡參加亞洲影展期間,被媒體爆料,說她因為感情問題,吃藥自殺,鬧的沸沸揚揚,此時風波還未平息,自然不會出來看實驗劇團表演。
張愛嘉曾和林青霞一起演過《金玉良緣紅樓夢》,一個演黛玉,一個演寶玉,兩人關係不錯,所以很為她不平,對媒體的炒作深惡痛絕。
不過這事和沈衝沒什麼關係,他還無緣得見林青霞,旗下的雜誌也不報道這種花邊新聞,張愛嘉的地圖炮,打不到他。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所以他繼續悠哉悠哉的瞎猜。
“林鳳嬌麼?”
“她怎麼可能會對舞臺劇有興趣。”張愛嘉在前面引路,她走上樓梯,說道;“難道我們臺灣,只有她們兩個是大美人?”
“二林二秦,名揚天下,誰不知道她們的大名。”沈衝呵呵一笑,說道;“不是她們,難道是甄珍不成?”
“甄珍姐現在惹的麻煩,比青霞還大,她會出來看舞臺劇?”張愛嘉嗤笑了一聲,說道:“你是看誰的報道多,就猜誰吧?”
“給點提示嘛。”沈衝笑道:“臺灣女明星,多如天上星,我哪能一個個的猜。”
“好吧。”張愛嘉站在走廊前,說道:“反正你馬上就看到她了,我就給你個提示,她曾經上過你的雜誌封面。”
沈衝心裡一動,恍然說道:“原來是胡茵夢。”
“人都看到了,你才猜到,可真夠遲鈍的。”
確實挺遲鈍的……
胡茵夢號稱臺灣第一知性美女,名門出身,先在臺灣名校輔仁大學讀書,然後又去美國留學,有這種經歷,對舞臺劇這種比較高雅小眾的表演形式有興趣,也不難理解了。
沈衝一時沒想起來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胡茵夢的容貌和氣質,完全不輸名滿港臺兩地的林青霞和林鳳嬌,是七十年代臺灣青年的夢中情人,可惜進入八十年代後,臺灣電影完全淪陷,她在香港發展的又不太順利,早早的息影了,缺乏重量級的代表作,所以日後沈衝還是透過李敖的各種八卦,才知道她的存在。
胡茵夢此時正值青春年華,風采奪目,沈衝見到之後,腦海裡只想到四個字——珠圓玉潤。
可惜如此美人,卻被李敖糟蹋了……
張愛嘉介紹之後,沈衝握著她柔若無骨的手,心中腹誹。
“沈先生,這位是吳靜吉博士。”胡茵夢很優雅的介紹身邊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是耕莘實驗劇團的藝術指導。”
“吳博士你好。”
“沈先生你好。”
“這位是耕莘實驗劇團的主要演員,金士傑,我們都叫他金寶。”
沈衝立刻把胡茵夢拋在腦後,他握住這位穿著舊衣服的瘦弱青年的手,極為熱情的說道;“金老師,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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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這句話是根據楊祖珺的言論而來。
注2:耕莘是紀念天主教紅衣主教田耕莘建立的教堂,屬於耶穌會。這個由天主教教士組成的團體,自從1540年成立以來,一直重視教育文化藝術,對德國、法國的戲劇發展影響很大。基於這個傳統,在臺北的耕莘文教中心,一直都熱心支援文藝活動,提供劇團排演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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