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巡酒後,因為下午要去永城見知縣,杜中宵便就吩咐把酒撤了。
喝了一碗醒酒湯,杜中宵對魏濤道:“前幾日州里發生了一起當街殺人的案子,死者是個永城的公人,姓陸,人稱陸虞侯。這個人,你有沒有聽說過?”
魏濤拱手:“回從事,縣裡出頭的公人下官大多認識,這個陸虞侯也見過幾面。”
“那我問你,他跟縣裡的遊手閒漢熟不熟?日常有沒有混在一起?”
魏濤想了想,老實答道:“不曾聽說這人跟什麼江湖人物混在一起。不過,他跟縣裡一個做牙人的富戶是親戚,來往不少。那個牙人甚有財勢,各種人物都有交往。”
杜中宵問了,才知道永城臨近汴河,商業發達,頗有幾個靠河發財的大商戶,姓馬的牙人便就是其中之一。這牙人做得久了,本錢雄厚,各種生意都做,家財萬貫。
行會和牙人是宋朝商業的兩個關鍵,與杜中宵前世的商業模式迥然不同。常住一地的商家,官府主要透過行會管轄,不管是抽稅還是科配和買,多是透過行會抑配。而對於外地來的行商,則主要是透過牙人。行商販貨到了某地,不是自己去發賣,而是透過牙人,或者找客戶,或者讓牙人包銷。
牙人的身份特殊,一邊連著著官府,一邊連著販貨的商人,一邊連著買家,是商業的核心。一些有財有勢的牙人,壟斷一地某一行當,利潤相當豐厚。杜中宵前世讀《水滸》,裡面張順不到,漁民便就不敢賣魚,便就是這個道理,只有牙人到了才能定價錢。
不管是行會還是牙人,都不是民間的自發組織,與官府的關係密切,是官方管理商業的工具。
杜中宵又詳細問了姓馬牙人的情況,不由皺起眉頭。原來這個牙人不只是有錢有勢,還與官府的關係密切,永城縣的不少遊手閒人,甚至衙門公人,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絡。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起身,對魏濤道:“我去縣城拜會知縣,你這裡準備一番,如果縣城裡面不方便,不定還要到你這裡歇息。巡檢寨和縣城把住汴渠兩岸,兩邊都有人管著才好。”
魏濤一路送杜中宵上了渡船,叉手而別。
在船上,杜中宵看著河面上來往不絕的船舶,對身邊的柴通道:“你派個人出去,查訪一下適才講的馬姓牙人的底細。記住,不可暴露行藏,讓人起了警惕之心。不然,以後我們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柴信答應,與孔目金書召商量一番,派了一個為人伶俐的公人去查訪。這是金書召帶來的人,以前經常查案,經驗豐富。
過了汴河,知縣何昆早帶了官吏等在城外,把杜中宵迎進了城。
到了縣衙分賓主落座,杜中宵交待了例行公事,最後道:“前幾日州城發生一起大案,苦主是你這裡的一個姓陸的公人,此事知縣可否清楚?”
何昆拱手:“縣裡已收到州里公文,要我們查清姓陸的身份回報。這姓陸的身家清白,只是州里要把他這幾年的行蹤查清楚,費些時日,還沒有移文回去。”
“哦,一個公人,這些年經手哪些事情,特別是因哪些公務去州城,還不好查嗎?”
何昆嘆了口氣:“幾年前的事情,縣裡面諸般簡陋,哪裡會記得那樣清楚。只好一個人一個人問過去,問的人多了,又怕有人記錯,是以難辦。”
杜中宵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按說衙門裡公文移送,是應該有記錄的,什麼事情,什麼時間,由什麼人送,都要記得清清楚楚。不過縣是小地方,會不會如此嚴格說不清楚。杜中宵初為官,對於官衙實際事務並不瞭解,不好直接質問地方。
至於更詳細的事情,知縣何昆就也不清楚了。鄉下秋糧,城鎮商稅,汴河上船舶來來往往,幾乎每天都有事情,他不可能把精力放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命案並不是發生在縣城,縣裡只是幫著瞭解死者的情況而已,讓個公吏把文書做足就夠了。
說過雜事,何昆才道:“如今正是秋天,漕米最後一次上供,河上來往船隻甚多。每日裡因為舟卒和縴夫衣食不足,或是因為貨物起爭執,不知多少亂子。程縣尉日日都在城外碼頭那裡,縣裡做公的大半都調往那裡,尤自不足。從事來了,日常可以多到那裡走一走,排解些糾紛。”
杜中宵道:“漕運事務,自有巡河使臣,地方何必插手過多。我們只要管好地方,不要讓鄉民出了亂子便好。一縣之地,豈可事事都管。”
何昆嘆了口氣:“話是如此說,可很多事情分不了那樣清楚。這裡有碼頭,多有京西路的商人在這裡買賣,與河上的漕船做生意。他們的本錢又足,人手也多,一出了事情,往往牽連甚廣,縣裡數十弓手丁壯哪裡彈壓得住。不是大案,巡檢寨難得出面,縣裡為難得緊。”
汴河每年運到京城的漕米定額六百萬石,這是官方運輸的糧食一項,船伕用軍士,縴夫則士卒和民僱都有。為了節省成本,給他的報酬很低,作為彌補,允許他們用官船運私貨。即官船運米,都是裝八成官物,剩下兩成讓船伕運私貨。僅此一項,商業價值就極為可觀。
江淮來的漕船,很多都是在永城一帶交易,換了從京西和荊湖來的貨物北上京城,使這一帶的商業特別繁忙。運糧的漕船動輒數十艘連在一起,有了糾紛,根本不是一個縣城能夠排解的。巡檢寨管地方治安,汴河船隻的商業糾紛不插手,杜中宵來的作用,便就是協調雙方。
杜中宵問了汴河兩岸的商業情形,不由皺起眉頭,事情比他原來想的複雜得多。僅僅是官方漕船涉及到的商業活動規模就非常大,再加上河上徹夜不休的私人商船,這一帶的商業非常繁榮。
但繁榮的商業地方得利卻不多,朝廷在這裡建得有幾處場務,商稅直接抽走了。這跟他前世完全是不同的情形,地方挑著治理的擔子,卻得不到好處,治理起來非常困難。比如說治安力量,永城按照大縣的規格,配有七十餘弓手。養這些弓手的負擔在縣裡,卻多是為汴河上的漕運服務,沒有什麼好處。自己所想的面對繁榮商業,使出前世的手段,刺激地方的想法根本不實用。
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經過這些日子的瞭解,杜中宵已經明白,這個時代的商業模式根本與自己前世完全不同,與歷史書上學到的也不一樣,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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