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功夫,獨輪寨裡就瀰漫著飯香,還有肉的香味。
宋軍把飯裝在大木桶裡,兩個士卒抬著,到各個分開的党項人群,吩咐每人捧一大捧,吃了裹腹。
輕寧德光哪裡吃過這種粗礪的東西?看了一眼桶裡的飯,厭惡的轉過身,道:“我是夏國大將,奉國相之命到此做事!身份尊貴,讓你們將軍與我說話!”
兩個士卒看了一眼輕寧德光,也不吭聲,抬到了另一個人面前。
親兵從桶裡使勁捧了一大捧飯,低聲對輕寧德光道:“太尉,宋軍不定會把糧食燒了。吃了這一餐飯,下次不知什麼時候才有飯到嘴裡面,多少吃一些!”
輕寧德光看糧食都被宋軍堆在一起,猛地醒悟過來,忙叫道:“飯抬回來,我要吃!我要吃!”
那兩個宋軍像沒聽到一樣,抬著飯依次走過去,想吃的捧多少都可以,不想吃的也不勸。
党項人這裡吃飯,宋軍那邊也吃飯。吃的飯是同樣的,不同的是宋軍有餐具,除了煮的飯外,還澆了一大勺肉湯,每人分兩塊肉。軍寨裡牛羊不缺,這一餐大家吃得心滿意足。
用過了飯,張岊便就與姚守信分兵,帶人南下,向兔毛川去了。
姚守信整軍完畢,道:“你們各軍依安排,輪流歇息,其餘人看著党項人拆城!這寨子以後廢棄不要了,一定要拆成如白地一般!凡俘虜不聽吩咐的,一律軍法從事!”
幾位將領應諾,安排手下士卒,一部分先到旁邊的房子和寨廳裡休息,另一部分帶党項人拆城。這裡是軍寨,寨中除了少數商戶,全部都是軍人,沒有普通百姓。
此時南城外安排的遊騎已經回來,又抓了二百多人,斃了不足百人,還有約一百人逃走。這些逃走的人有多少穿過大漠,能快速回到興慶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輕寧德光聽見要自己幹活,又沒有吃飯,跳起來道:“我是夏國將領,身份尊貴,哪個要做事!”
聽了這話,對面的宋軍效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上來一腳踢倒,沉聲道:“不去拆城,就地格殺!”
說著,就把腰刀抽了出來。
親兵急忙護住輕寧德光,口中道:“爺爺息怒,太尉只是說說,作不得數,會去做活的!”
那效用冷冷看了地上的輕寧德光一眼,不再理他,安排這一群党項人去拆南寨門。
王亮看著輕寧德光的背影,低聲對姚守通道:“將軍,那人必然是個党項的大人物,不問一問?”
姚守信搖了搖頭:“此次作戰,經略說得清楚,不得殺降,不要俘虜,也不要問口供。我們只是追捕逃亡的番戶,党項人阻攔,便把他們的寨子破了。戰後各種官司,党項人找經略司和朝廷去打。”
宋軍兵馬不多,要求快打快退,如果帶俘虜會拖慢速度。杜中宵性格如此,決定了不要俘虜,那就一個不要,而且問也不問,什麼重要人物都當一般士卒看待。宋軍破寨,實際除了戰鬥過程,與黨項人全無交流。後邊雙方打文書官司的時候,反正是一問三不知。
不只是不要俘虜,就連戰爭物資也儘量不帶。除了盔甲兵器之類防止再落入黨項手中,必須要帶走之外,還有就是一些貴重的物品,包括肉食和毛皮,其餘的一率不要。就連糧食,也全部燒掉。營田廂軍不許私藏戰場繳獲,全部由軍中處置,這與其他宋軍不同。
党項的軍糧除了少量的粟米,大多都是大麥、青麻子之類,宋軍那裡拿來做馬料的,實在也沒有帶走的價值。党項的馬匹用來馱繳獲的兵器盔甲和肉食毛皮和馬料,再帶其餘的就累贅了。
火炮普及,除非大城,這種防禦一般的堡寨已經沒有了價值。不但起不到守禦的作用,寨中兵馬不能及時展開,反而困死在了裡面。此戰之後,宋軍在党項邊境的堡寨也會調整,棄小守大。
這一戰之後,宋軍這些年推行的寨堡體系,也就走到了盡頭。
整整一天,這座党項在屈野河上游最大的軍寨被拆除。所有城牆、建築地面上部分都被拆掉,夯土砸倒,木材全部燒掉,成了白地。
在這裡歇了一夜,第二日姚守信整軍,大軍拔營。
看著宋軍大隊向南而去,輕寧德光舉著兩隻滿是血泡的手高呼道:“你們自走了,我們怎麼辦?我們這些人手無寸鐵,你們不可殺俘!如若不然,國相必起大兵!”
看守的宋軍根本不理他。看有人在糧堆那裡堆滿了柴草,看守的效用道:“殺降不祥!你們既已放下刀槍,便饒你們不死!我們大軍離去之後,自尋去路。若是下次再被抓到,定斬不饒!”
說完,吩咐士卒上前,把每人的頭髮側邊剪去一塊,以作標記。本來党項境內有髠發披髮的,也有跟漢人一樣挽髮髻的,元昊登基後,命令全國髠發,否則死罪。現在党項人髮型統一,都是中間髠發,四周披散,剪掉一邊之後倒也顯眼。
處理完畢,看那邊糧堆的大火燃起來,火勢熊熊,看守的宋軍聚兵一處,揚長而去。
看著宋軍走遠,党項人面面相覷,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一進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親兵對輕寧德光道:“太尉,宋軍去得遠了,寨主劉勝已亡,聽您號令!”
輕寧德光一下反應過來,到一個土堆上,高聲道:“我是國相府太尉輕寧德光,所有人聽我號令!”
一眾党項人有的表情冷漠,有的恭順聽命,什麼樣的都有。
輕寧德光清了清喉嚨,高聲喊道:“宋人無故攻我城寨,屠我軍兵,此仇不報,非人也!我這便帶人回興慶府,稟報國相,起大兵前來,與宋人一決高下!”
一個親兵在下邊小聲道:“太尉,先滅火,快搶糧食!糧食要緊!”
“說的是,說是的!快快去河裡取水,把糧堆的火滅了!宋人愚笨,竟不等糧食燒再走——”
這個時候,哪裡還有人聽輕寧德光咶噪,一聲喊,都到寨外的獨輪川去取水。奈何所有的器具都被宋軍燒了,一時砸不開冰面,好不容易砸開,又沒有東西盛水。看著那邊糧堆的火越來越大,心中焦急。
一個小軍官高喊:“來不及取水了!用沙土把火滅了吧,後面慢慢收拾!”
聽這話有道理,党項人又從河邊跑回來,用拆城留下來的廢土,灑到糧堆上面滅水。直折騰了半個時辰,火勢才慢慢小下去。看到火小了,下面還有糧食,一眾党項人才鬆了口氣。
輕寧德光見親兵扒開灰燼,下面露出半熟的糧食來,不由大喜:“只要還有糧食,我們便就有了活路!你們聽我號令,帶著糧食,由這裡地斤澤,得了補給回興慶府!”
一個親兵小聲道:“太尉,獨輪川下游還有堡寨,我們去那裡更近一些。”
“傻的嗎,你是傻的嗎!”聽了這話,輕寧德光破口大罵。“沒有看見宋軍南下?他們必然是去攻那些寨堡了,我們去不是送死!快取糧食,帶了向西邊地斤澤去!那裡首領與我相熟!”
再沒有人敢回嘴,紛紛到熄滅的火堆搶糧食。只是搶了糧食後,有多少會跟輕寧德光走,多少會一直回興慶府,那可就難說得很了。
回頭看火勢漸漸小了,譚晨嘆了口氣:“炮主還是宅心仁厚,讓我們不等把糧食燒完,便就帶兵離開。火勢小了,必然是党項人滅火搶糧。為了剩下的糧食,他們大多人都能活下來。”
另一邊的將領道:“炮主宅心仁厚是不錯,可党項人要想靠餘糧活下來,也是不容易。大部分的糧食都燒掉了,他們能搶出多少可不好說。如果一粒糧不留,這些人沒了活路,還是我們的麻煩。”
東勝州經略司的指揮廳裡,韓琦和石全彬站在中間大廳桌旁,看著幾個軍官改變地圖上的標誌,一邊還有軍官在計算行軍路線、里程和時間,嘆道:“我在邊路為帥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這樣打仗。以前作戰,最要緊的是不洩軍機,凡有計策,或有軍令,講究的是密不示人。杜經略這裡,打仗卻一切都是算好了的,不必冥思計策。要打哪裡,用多少兵馬,走什麼地方,是什麼地形,用多少時間,早在地圖上面都算得明明白白。一切細故庶務,都有這些學有專長的人來做,將帥只要把握大局即可。”
石全彬道:“相公說的是。我初到營田務觀軍,看他們這樣算來算去,覺得甚是不耐。戰場上講究的是一刀槍拼來軍功,哪個耐煩做這些紙面文章?打了幾仗之後,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凡事算死了,將帥都心中有數,士卒打仗也知道該幹什麼。一出戰便如利刃出鞘一般,刀刀見血!”
韓琦笑著點了點頭。石全彬本是監軍,自唐龍鎮下斃了耶律宗,對杜中宵便言聽計從,從來不添任何麻煩。不只如此,還主動幫著杜中宵向皇帝和朝廷解釋,消除朝廷的疑慮。不用動腦子,跟在杜中宵身後便就有天大的軍功,石全彬做夢都會笑醒。
這次進攻獨輪寨,最震撼韓琦的是營田廂軍的戰法和指揮。戰法簡單直接,各軍目標明確,第一要求就是完成任務。完不成任務,打得再漂亮,也被視為失敗。完成任務,再大的代價也是勝利。
什麼遇警要迎戰,依首級和繳獲計軍功,以前熟悉的打法,營田廂軍這裡統統沒有。沒有各種各樣的詭計,也沒有什麼軍令狀,就是你去哪裡他去哪裡,路上怎麼走,到了怎麼打,打完了之後如何收場。
規劃戰事,主要依據是地理、敵情和火力,帶兵將領和不同的軍隊,是次要考慮的因素。而不像韓琦以前一樣,這支軍隊戰力強,這個將領善帶兵本領大,那個將領善於守城,絕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人上面。杜中宵這裡,戰略就是戰略,戰術就是戰術,戰場臨敵就是臨敵,各級負責各級的事情。
這裡其實是劉幾的指揮部,只是南線沒有展開,北線便就不能開始,杜中宵和韓琦只能先在這裡等著,讓韓琦見識了一番具體的指揮,開了眼界。這樣火器絕對優勢的軍隊,這樣的戰法,党項怎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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