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二年秋天,王安石由鄞縣知縣調任舒州通判,進京述職之後,由開封府坐火車到襄州,而後轉水路去舒州。到了樊城車站,特意轉到棗陽來看望杜中宵。
那一屆進士,王安石本是狀元,因為一句“孺子其朋”惡了皇帝,成了第四名。名次不可更改,狀元的才華也被記住。淮南節度判官任滿,便有大臣舉薦王安石入館閣,被其拒絕,任鄞縣知縣。後來不斷有大臣舉薦,王安石均拒絕,堅持在地方為官,增加歷練的機會。
杜中宵是本身才學有限,不敢到館閣裡去。王安石則認為那是清談之地,認為地方歷練重要,一直堅持為地方官。慶曆二年幾位此時知名的進士,就剩他們兩人沒有到館閣去實任職事,做清要之官了。
與王安石不同,杜中宵帶館職,這樣又發錢又升官快的好處,不要白不要。王安石有政治潔癖,連這樣的機會都拒絕,甚至越級升官的機會也拒絕,一定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上去。
兩人幾乎是兩個極端,杜中宵一路越級升官,做到一路監司。王安石則步步為營,非按磨勘法到任不升官,做到州通判。
得了訊息,杜中宵早早迎到鎮外。看王安石騎頭青驢,帶個老僕,緩緩而來,急忙迎上去。
兩人見禮畢,杜中宵道:“介甫遠來,何不早來書一封?我到樊城相見,你也不必奔波。”
王安石拱手:“某此次來見待曉,正想看一看營田務。自京西營田,好生興旺,不親眼所見,心中有憾。百聞不如一見,自己看了,才知道如何做到今天地步。”
杜中宵道:“好,那便在這裡住上幾天,我與你四處看遍!”
說完,與王安石並肩而行,慢慢向鎮子裡走去。進了鎮子,王安石見街道繁華,道:“這裡人煙輻湊,市井繁華,不下一大縣。實在難以相信,只是兩三年間,便可如此。”
杜中宵道:“營田務有這麼多人口,人口一多,商業必然繁榮,自然就熱鬧起來。”
王安石點了點頭,也不多說話,只看著街道兩邊,觀注風土人情,一路進了營田務衙門。
張昷之和蘇舜欽兩人正在處理公務,杜中宵引王安石到自己住處,到書房裡落座。
敘過別情,杜中宵道:“自京城一別,我們已九年未見。當年少年進士,如今已漸步入中年,不復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了。介甫此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訴訴別情。”
王安石拱手:“敢不從命。”
此時杜中宵已是度支郎中、一路憲臣,這一等級年紀最輕的官員之一,前途無量。如果是別人,同年相見,一定會先恭維一番,有了機會,為自己引薦。王安石則絕口不提,只是依同年之誼,述說著這幾年的別情。說起來也是,舉薦王安石的有許多大臣,杜中宵根本就排不上號。
上了茶來,用過茶,王安石道:“路上過柏亭監的時候,我在那裡下車,盤桓了幾日。子容在那裡任知監,與我相談甚歡,解了我許多疑惑。”
蘇頌也是同年,而且只是乙科,此時做到知監,官位還在王安石之上。王安石對此毫無芥蒂,對蘇頌的招待甚是感激,特別是他毫無保留,詳細講解了鐵監的運作,讓王安石大開眼界。
杜中宵笑道:“京西營田能夠如此順利,多虧了鐵監。有了鐵監,才有了各種農具,營田務不花多大本錢。營田一時無錢糧時,也可以從鐵監借貸。那不是那裡,營田豈能如此容易?”
王安石點頭:“委實如此。我在鐵監那裡看過,實是大開眼界,萬沒想到天下還有如此地方,如此製造各種貨物的。以我估計,鐵監那裡,一個人可以當十人用,尚且不止。各類機器,著實用處無窮。如果天下再建幾處鐵監,朝廷何愁缺錢糧?那裡的東西換成錢,肯定超過茶稅酒稅。”
見王安石認真,杜中宵笑著搖了搖頭:“只有一樁難處。鐵監的貨物處處有用,人人想要,可哪裡變出那麼多錢來?如果鐵監的貨物全用買,天下必然錢荒,實際賣不出去的。所以現在,那裡產出來的貨物,大多都不是賣的,而是由朝廷直接撥走。如此一來,賺到的錢也就沒有那麼多了。”
王安石道:“此話不錯。沒有鐵監的貨物,天下還錢荒不斷,處處缺錢。那麼待曉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總不能一直這樣,由朝廷撥到別處去,只還些錢糧回來。一直如此,對於鐵監來說,做得好了做得差了並無大的區別,管事做事的人必然不用心。”
杜中宵道:“還能有什麼辦法?就是要天下的錢多,有了足夠市面上用的錢,一切好辦?”
王安石連連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如西川一樣用交子,則難免朝廷虛發,坑害百姓。要多鑄錢,則天下產銅有數,鐵錢又不方便。”
杜中宵道:“介甫,既然提起來,那我們便議一議此事,左右無事。何為錢荒?不能說錢荒是天下的錢不夠用,而是市面上的錢不夠用。市面上的錢,不只是跟每年新鑄的錢的數量有關,還有跟兩件事有關。一是百姓得了錢,存起來,則錢就從市面上消失了。再一個,即使不存起來,總要用錢的時候才會把錢花出去。這個時間可能是三兩天,也可能是幾個月,甚至是以年記。就是錢從一個人手裡,到另一個人的手裡,時間越快越好。一是太多錢存了起來,再一個流通的時間太長了,才是錢荒。”
王安石連連點頭,這是他以前沒有想過的。第一點他能理解,王安石對錢荒的認識,除了新鑄的錢不夠外,再一個就是天下富戶積累財富,錢藏於豪富之家。解決的辦法比較粗暴,即發富民之藏,以濟貧戶。歷史上王安石的改革,很多措施都與此有關。錢幣流通速度的影響,倒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
杜中宵道:“自漢鑄五銖錢,於今已有一千餘年。歷朝歷代,鑄了多少錢存於民間?本朝立國之後鑄錢之多,甲於各朝,只怕還是比不上積攢的舊錢。這些錢如果不是藏於府庫,埋於地下,全部都能拿出來用,何至錢荒?鐵監的貨物,多是大宗,買賣需要大量的銀錢。不是家中存有大量錢的人,其實無法與鐵監做生意。這樣的生意,本就限制銅錢流通,這又是一樁難處。”
王安石想了想,問道:“待曉以常平司在樊城等處開設商場,便是為了讓貨物方便發賣,讓錢儘速流動起來麼?這倒也是一個辦法,如此生意,確實可以少用許多錢。”
杜中宵道:“此是一樣。真想解決錢荒,還要用其他辦法。只是我諸事纏身,現在只是有想法,還沒有實行。等再過一兩年,才能著手此事。有錢荒在,不只是鐵監難做,商場其實也有許多難處。”
錢荒實際上商業中貨幣稀缺,並不一定是因錢的存量少,更與貨幣流通速度有關。解決不了,國內統一市場就難形成,工業和交通帶來的好處受到限制。以現在的商業體系,鐵監的發展是受到限制的,自蘇頌任知監,已經慢慢見頂。後來發展的生產能力,大多都支援朝廷的基礎建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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