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一盤桑椹,一盤楊梅,剛剛洗過,看起來水靈靈的。陶十七不時拈一枚起來放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唐州這裡地氣偏南,水果與北方不同,這些東西在陶十七眼裡新鮮得很。
杜中宵看過了陶十七帶回的公文,交給一身的蘇頌,道:“看來,葉縣一帶雖然人戶不多,要建礦冶也不容易。過些日子,這裡的事情少了,我們一起到那邊走一遭。”
陶十七道:“官人說的是,麻煩事可多呢!前些日子,我們只是到處探礦,倒沒什麼事。最近這些日子,朝廷定下來要建鐵監,還要選址建官衙,建場務,突然就冒出來不少討便宜的。”
杜中宵道:“方城山下地多人稀,沒多少人口,哪來許多爭端!”
陶十七連連搖頭:“官人不知道,一涉及到個錢字,有人什麼辦法都想得出來。我們選定冶鐵的地方,在縣城以東二十里外。那裡本沒有多少人家,方圓十里之內算起來,不過六七十家而已。為免麻煩想的是全部遷走,在北邊平原地方為他們重新開地,重建房屋,再補助錢糧。本來說好的,後來鄉民不知聽什麼人蠱惑,突然不搬了,說是古土難離,只是要錢。這如何使得?沒有辦法,只好向北遷了五六里,避開人戶,全是山間荒地。結果又有人說是什麼有祖上古墳,糾纏不休。”
杜中宵點了點頭:“這還要人蠱惑?他們聽說了朝廷撥下大量銀錢,誰不想分一杯羹?此事只要讓地方處置即可,給予適當補助,也不能讓他們獅子大開口。”
陶十七道:“罷了,官人不去,我們這些人怎麼敢做這個主?以後葉縣劃到鐵監還好說,現在汝州治下,與百姓起了爭端,知州怪罪下來哪個擔得起?”
杜中宵與蘇頌對視一眼,一起微微搖了搖頭。陶十七說的是實情,不說他們這些小官,就是自己去了,也不好鬧出事端。現在知汝州的是趙及,父親從契丹南遷,他是進士出身。趙及為人謙虛厚道,多次為臺諫,不畏權貴。來汝州之前,是鹽鐵副使,開礦冶鐵正是他業務內的事。
若是正常,趙及並不難說話。可問題是他現在有病在身,到汝州來就是養病的,治下事務根本不能親力親為。跟百姓起了爭端,按他以前作風,只怕會不分青紅皂白袒護百姓。趙及的地位,杜中宵一個轉運判官還不敢硬抗,事情搞清楚他又沒有精力,只能躲著了。
做官會碰到很多這種哭笑不得的事情,面對一個上下交口稱讚的好官,你一心為公,偏偏就容易發生矛盾。爭執起來,你混身是道理,也未必佔上風。
沒有辦法,只好杜中宵親自去一趟,儘快把葉縣劃出來,成立鐵監,事情就好做多了。
陶十七又道:“還有一樁,前些日子在南邊山裡,我們發現了一處石墨礦。那山並不高大,也不陡峭,礦床外露,極是好採。我想著有了石墨,可以用來制坩堝,煉好鋼。卻不想那處山坡,有幾戶人家放了柞蠶,說是自古以來就是他們養蠶的地方,極是難纏。”
杜中宵嘆了口氣:“好了,我知道了。等過些日子,這邊有了眉目,我親自去一趟。你們現在處處受阻,無非是地方上的牛鬼蛇神,乘著朝廷設鐵監,準備開礦冶鐵的機會訛些錢財,不是什麼大事。”
陶十七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地方上的人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那一帶又處於數縣交界處,山高皇帝遠,州里縣裡推託,當然不是他們能夠理順的。幾個滑吏勾結了地方大戶,就讓他們處處受制。
這種時候,給錢給好處是沒用的。補償再多的錢,也到不了普通百姓的手裡,只能是豪強得利。要想開啟局面,先把地方上的牛鬼蛇神處理一遍,再對普通百姓合理補償,才能解決問題。
就如把石墨礦說成蠶場,十之八九不是放蠶的人主事,而是豪強大戶借他們的名義生事。真正老實放蠶收繭的,錢給的夠了,還有什麼不好說話的。
蘇頌放下手中公文,道:“你們到葉縣並沒有多少日子,不想做了這麼多事。公文條理清楚,事事有根有據,而且數字精確,一看就懂,很是難得。”
陶十七道:“這不是我寫的。當時隨著我去的,有一個新招的吏人,名為羅鋒。這人雖然年幼,只有十七八歲,學起東西來倒是極快。特別是寫公文,是一把好手。現在他是我們一行吏人的頭,安排事情井井有條。只是年紀太小,好多老吏不服。”
杜中宵道:“當初在永城,你隨在我身邊做事,也不過是這個年紀,哪個不服了?”
陶十七笑道:“那怎麼一樣?那時在官人身邊,處處有官人做主,主簿縣尉也給幾分薄面。”
杜中宵沉吟一會,道:“現在諸事草創,處處都要用人。若是真有能幹的,當不次進用。等到我去葉縣的時候,你帶著羅鋒隨在我的身邊,若是真地能幹,自有用他的地方。”
陶十七喜道:“官人這樣說我就好做了。這人隨在我的身邊,助力不少。只是我官小位卑,不管許給他什麼。有官人做主,他也有份前程。”
新的事業,新的制度,不管是老吏還是新人,都要重新學起。其實不是年輕人學得快,而是老吏的包袱重,很多人放不下架子,拘泥舊制,成了營田務制度建設的絆腳石。杜中宵已經發現,自從自己開始推行新制度,發下冊子讓官吏學習,很多年輕人冒出頭來。年輕人冒頭是好事,但由此引起新人舊人的矛盾,進而影響到公事,就不好了。
既不能打擊年輕人的積極性,又不能讓老人消極對抗,這其間的分寸拿捏,很是難辦。杜中宵的想法是先從年輕人中立幾個典型,不吝提拔,做個榜樣,保持住整個隊伍的銳氣。再想辦法提拔老人,讓他們跟年輕人配合,為其他人做個榜樣出來。
到京西路屯田的縴夫動輒以萬計,需要大量官吏,不是自己和蘇頌幾個人就可以把事情辦了的。營田務下面早晚會設立各種衙門,會設定官員,還要有大量吏人配合,隊伍建設好了,事情才能做好。
這不是一個人,想一個辦法,覺得下面就會推行下去,就能把事情做好。別說這麼複雜的事,就是單純的一個鍊鐵,杜中宵的精力也只能做到提幾個關鍵的技術節點,事情還要下面的人去做。這次沒有陶十七隨行,杜中宵照顧得了青臺鎮附近的營田,就照顧不了方城山那邊的鐵礦。
不管是種地還是開礦,杜中宵的做法都跟這個時代不同,必須從頭培養人才。現在給官吏發三本小冊子,讓他們自己學習,只是粗略篩選,後面還要進行專門性的培訓。初步選出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才,才能談隊伍建設,事情才會做得又快又好。
萬事開頭難,既然選擇了超出時代的做事辦法,就必須有適應新時代的人才。這樣做,初始的時候可能進度慢一些,做起來難一些,長遠來看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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