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庠仔細翻檢桌上的甲骨,裡面一些文字他隱約能猜測出來,但卻無法連綴成篇。翻看良久,還是無法確認這些到底是什麼,一時陷入沉思。
沉吟良久,宋庠抬頭問杜中宵:“博士收到這些有多少日子了。”
杜中宵道:“自到相州便就開始收集,到現在有十多日了。這些日子,一有空閒便就研讀。”
宋庠有些急切地問:“那有沒有研讀出什麼來?這些到底是什麼文字?來自何方?”
杜中宵道:“回相公,下官學問淺薄,這裡面解出來的文字不多。但對這些甲骨的來歷,還有上面文字的內容,有個大膽的猜測。”
“講來聽聽!”宋癢面上現出喜色,看他神情,可能也想到了什麼。
杜中宵道:“相州這個地方,百十年來常從地下挖出青銅器,其中有就有禮器。故老相傳,這裡是商王河亶甲的相都。但依下官看,此說可疑。下官以為,這裡當是商朝都城,盤庚遷殷的殷都。史記‘洹水南,殷墟上’,當是此地。《水經注》所載殷墟的地望,也與相州暗合。《禮記》雲,商人尊神,先鬼而後禮。下官以為,這些甲骨,上面記的是商人的卜辭。”
“哦——”宋庠想了一會,點了點頭。“我看這甲骨上的文字,也猜是來自商朝,只是一時看不出上面寫的什麼。卻沒有想到,這裡可能是殷人故都。至於卜辭,也有可能。”
杜中宵只能點到即止,深談不得。他所謂的猜測,根本就不是從文字上來的,而是自己記憶中的知識,又臨時翻了書本,問多了就要露陷。急忙拱手:“下官也是亂猜,到底為何,還要大學問者用功。”
宋庠連連點頭,用手輕拍著桌子,口中道:“若真如你所說,這裡是殷人故都,文字是卜辭,這些甲骨可稱無價之寶。對於商朝之事,史書記載極為粗疏,有了這些,可補史書不足。”
杜中宵稱是,為免露怯,不再多說。
宋庠又道:“崇文院號稱天下之書,無所不藏,但先秦的古書卻是極少,而且真偽難辨。有了這些文字,對於先秦之事,便就多了許多認識。此物貴重,不能藏於私人之家。等到明日上朝時,我會稟明官家,把這些甲骨收於崇文院,以利天下有學之士研讀。”
杜中宵拱手:“相公雅量,實為我等楷模。”
宋庠閉目想了一會,才對杜中宵道:“前些日子河東鄭相公有書於我,說你在地方治績卓著,於國有功,於國有利。當試於學士院,入館閣,精修學問,為朝廷效力。你自慶曆二年中進士,於今已經五年過去了,未見詩文稱於世。我看過你中進士時的文章,恕我直言,粗疏了些。”
杜中宵無奈地道:“下官文詞為短,雖然平時用功,然政務纏身,終是沒大進展。”
宋庠點了點頭:“人都有短長,此世之常情。學士院試,向來以詩賦為主,依你看來,自己有幾分把握?現在四位內翰,不是制科,就是進士高選,等閒文章難入他們眼裡。”
杜中宵只好嘆氣:“不瞞相公,下官詩賦是短處,閒時常練,也多是平庸之作。此次入京,若試策論,下官地方上為官多年,倒還有些心得。”
宋庠笑著搖了搖頭:“館閣雖然也有試策論的時候,卻是極少,這幾年尤其不可能。”
杜中宵沒有辦法,現在這位皇帝當政,是歷史上召官員試館閣最多的時候。由這個途徑,出現了大量的人才,很多人都位至高位,留名青史。但一個最大的麻煩,就是皇帝對文學特別看重,進士考試詩賦地位降低的同時,館閣試的時候地位卻在上升。
詩賦恰是杜中宵的短處,這種考試都是命題,完全沒有抄襲記憶中詩賦的機會,作巧不得。杜中宵費盡心機來找宋庠,無非是想要一個不試詩賦而試策論的機會。以自己的眼力,加上這幾年在地方上的實際鍛鍊,針對時政杜中宵自信能做出像樣的文章。如果連這種能力都沒有,那就趁早死了這心思。
看著杜中宵的神情,宋庠道:“你能夠用心朝廷,朝廷必然不會負你。此事我記在心裡了,天時不早,我這裡還有客人,你先回去吧。不必多想,安心等訊息。”
杜中宵不知道宋庠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會不會幫自己,到底要怎麼幫,只好起身告辭。
出了偏廳,到了院子裡,卻見一個尼姑站在那裡,對一個主管樣子的人道:“我此次回江南,沒點像樣禮物,豈不讓人恥笑?這樣嚴寒的天氣,我聽說河東產的好羊毛布,可以拿來做袍子。相公的同年鄭經略在河東路做大帥,平時豈能沒有送到家裡來的?若有,給我一兩匹回去做件袍子穿。”
杜中宵沒聽說宋庠禮佛,而且看這尼姑的樣子,也不像平常的出家人。一時好奇,低聲問帶路的老僕:“知院,不知這位女和尚是府上的什麼人?”
老僕道:“是相公的姨親表妹,日常都是住在這裡。他的相好居和大師還在老家常州,這是趕著回江南去一起過年呢。相公給了他不少財物,臨走了卻又想袍子,必是回去給大師和他們的女婿穿。”
杜中宵聽了,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宋庠參知政事,朝廷重臣,表妹卻是尼姑。尼姑倒也罷了,還跟和尚私通,私通也沒什麼,兩人竟然還有女兒,女兒還正常嫁了人,完全跟俗世中的人無異。宋家的人知道,還跟平常親戚一樣,讓這尼姑住在家裡,人情往來一樣不少,這事情完全突破了杜中宵的認知。
一邊向門外走,杜中宵好奇心起,向老僕打聽事情的原委。
這事情顯然在宋家並不是忌諱,老僕隨口講給杜中宵聽。原來宋庠的外公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宋庠的父親,二女兒嫁給了常州的薛秀才,這尼姑便是薛秀才的女兒。她年輕時為尼,跟一個法號居和的和尚私通,又生了一個女兒,嫁給了潘秀才,潘秀才夫婦還已經生了兒子呢。和尚居和是個妙人,酒肉無所不好,戒律一概不遵,倒是心腸極好,時常賙濟窮人,在當地名聲極好。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宋庠兄弟並不另眼看待這一位尼姑表妹,明常賙濟她,說不定還會給她女婿一個恩蔭名額呢。
杜中宵自己感覺得出來,這個年代的風氣非常開放,完全不是歷史書上那個禮教盛行的樣子。但開放到了這個地步,狗血程度還是大大超出了杜中宵的想象。
出了宋家府第的門,杜中宵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意思,吩咐十三郎,取了兩匹帶來的羊毛呢,交給老僕:“知院,這裡兩匹上好的羊毛呢,你拿了進去交給那位女大師,只說是鄭經略送她的。她不提起倒也罷了,既然提了經略相公,若是沒有禮物與她,倒讓人說經略相公小氣。”
老僕接了在手,問道:“此事要不要稟報相公?”
“不必了,些許小事,何須勞煩相公。”杜中宵一邊說著,一邊取了一小錠銀子,塞在老僕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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