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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渭水大捷的訊息傳到京城,一時間朝野震動、各方勢力或喜或憂,即使是一向處變不驚的周尚景也驚訝了好一陣子。
當時,唯有霍正源的表現異常平靜,只是突然尋了一個風水不好、屋舍老舊的理由,決定要搬家換府,把整個霍家都遷到了一處與趙府相距不遠的巷子裡。
新遷的霍府面積較小,環境也不似從前那般幽靜雅緻,但只需要步行一炷香時間就可以抵達趙府——從那時候開始,兩家族人平日裡的走動與聯絡也就愈發頻繁緊密了。
毫無疑問,霍正源乃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從來都不會大張旗鼓的為趙俊臣搖旗吶喊、衝鋒陷陣,也從來都沒有主動踴躍的表達忠心、大拍馬屁;他的存在感很低,總是隱於幕後,甚至會有不知底細的人錯認為他只是“趙黨”的邊緣人物,黨爭之際也很少會受到波及……但霍正源經常會藉著某些看似不經意間的“小動作”,向趙俊臣證明自己的立場與作用。
趙俊臣一向喜歡聰明人,也就愈發重用於他了。
這一次,收到了趙俊臣的傳訊之後,正是因為兩家府邸相距較近的緣故,霍正源也較之李成儒更早一步抵達趙府。
就在李成儒匆匆趕向趙府之際,霍正源的臉上掛著僵硬笑容、端坐於趙府正堂之中,正與趙俊臣一起……聽許慶彥吹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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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霍正源無奈目光的注視下,許慶彥站在趙府正堂的中間,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大聲敘述著自己這段時間的“輝煌”經歷。
“少爺、還有霍大學士,你們兩位可不知道,鄭家多年以來割據一方,族人一個個都是眼高於頂、傲得沒邊了,我從登島之初,就屢受輕慢,還碰到過好幾次下馬威,但我乃是代表少爺與他們洽談,一舉一動都意味著少爺的臉面,又豈能退縮示弱?
每次遇到挑釁,我都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若要口舌爭辯,我總能讓他們啞口無言,若要比武爭鋒,小林他也是未逢敵手,連續挫敗了鄭家後輩的好幾次挑釁之後,他們也終於不敢小覷,讓我們拜見了鄭家老爺子鄭芝龍!
鄭家老爺子能闖下偌大家業,到底是眼界大為不同,他從第一眼見到我和小林二人,就看出了我們的與眾不同,再加上我的據理力爭,他不僅是當場就拍板同意了咱們與鄭家的今後合作之事,還當眾認了我和小林二人為幹侄孫,那叫一個態度親近……”
許慶彥每當是大吹法螺之際,總是要忍不住得意忘形,這一番牛皮更是破綻百出,以霍正源的眼光見識,自然是一眼拆穿、全然不信。
別的不說,鄭家多年以來在海上稱王稱霸,實力雄厚割據一方,鄭芝龍更是一隻老謀深算不遜於周尚景的千年狐狸,又豈是區區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可以輕易折服的?
不過,看在趙俊臣的面子上,霍正源這個時候不僅不能拆穿,還必須要安靜傾聽、努力維持著臉上笑容,時不時的點頭表示讚許、配合許慶彥的談性,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另一邊,與許慶彥一同返回京城的莫小林,這個時候則是表情尷尬、欲言又止,顯然也認為許慶彥的吹噓過份了。
霍正源忍不住用眼角餘光觀察了一下趙俊臣的反應,卻發現趙俊臣的表情平靜,並沒有任何責備之色,也完全沒有任何打斷之意,只是任由許慶彥胡鬧。
“早就聽說,許慶彥乃是一個不學無術之輩,但他與趙閣臣是總角之交,多年來一直都跟在趙閣臣的身邊,他的父親對於趙閣臣亦是多有恩情,所以趙閣臣也向來最是信任親近於他……
但如今看來,趙閣臣待他的態度何止是信任親近?簡直就是刻意縱容了……唉!我早就覺得,以趙閣臣的身份地位、睿智眼光,卻偏偏是寵信這樣一個痞子,實在是大不應該、有失身份,今後說不定就會釀出隱患、成為趙閣臣身邊的破綻……必須要尋個機會向趙閣臣勸誡幾句才行……”
而就在霍正源暗暗思考之際,許慶彥長篇大論的自我吹噓終於是告一段落。
見到許慶彥終於住口,霍正源與莫小林皆是在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只覺得屋子裡的尷尬氣氛頓時間消散了不少。
另一邊,趙俊臣的手指輕敲桌面,沉吟片刻後,抬眼看著許慶彥緩聲問道:“也就是說,鄭家那邊確實已經同意與我們合作了?”
許慶彥洋洋灑灑講了一大堆,拋開那些自吹自擂的誇大其辭,這是趙俊臣唯一能夠得出的確切結論。
許慶彥連連點頭,表情愈發得意輕浮,道:“由我親自出馬,這場合作自然是談成了!隨後只需要少爺你派人去與鄭家磋商一些細節問題,事情就徹底妥當了!”
趙俊臣點頭讚許道:“其實,我安排你們二人去與鄭家進行接觸,原本並沒有抱著太多期望,只是想要初步接觸、打個前站罷了,未曾想你們竟是直接促成了這場合作,可謂是意外之喜!有了鄭家的協助,我的許多計劃都可以加快進度了……慶彥、小林,你們這一次做得很好,當真是大功一件!今天晚上,我會親自為你們慶功。”
受到趙俊臣的讚許,莫小林連忙欠身表示謙遜,許慶彥則是愈發的得意洋洋。
就在許慶彥愈發得意之際,趙俊臣深深打量了許慶彥一眼,眼神頗是有些意味深長。
然後,趙俊臣端起了手邊尚未動過的茶盞,站起身遞給了許慶彥,又補充道:“你剛才講了那麼長時間的故事,現在必然是口乾舌燥,先喝幾口茶,潤一潤嗓子,也趁機整理一下思緒……然後,你需要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向我與霍大學士重新講訴一遍……這一次,既不要誇大其辭、也不要錯漏任何細節,我希望聽到最真實的情報!”
隨著趙俊臣的話聲落下,許慶彥臉上的得意表情頓時一滯,然後就變成了尷尬與訕笑。
趙俊臣並沒有理會許慶彥的尷尬,慢悠悠的繼續說道:“我這個人,一向是貪心不足、得寸進尺,這場合作若是還沒有談成也還罷了,但如今已是談成了,我就會忍不住還想要更進一步,希望咱們可以在合作之中佔據主動、掌控大局,更不想反過來被鄭家所利用!
所以,在正式合作之前,咱們必須要切實掌握鄭家的詳細近況,絕不能出現太多的誤判……慶彥,你這段時間與鄭家多有接觸,你所擁有的第一手情報,對咱們的下一階段談判、以及未來佈局皆是意義重大!剛才,我看你這一趟奔波萬里,確實是非常幸苦,也就沒有阻止你的誇耀興致,但現在你的牛皮也吹足了、談性也盡興了,是時候言歸正傳了!”
聽到趙俊臣的話語中並沒有任何譏諷與責備之意,語氣卻是非常認真,盯著自己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長,許慶彥的表情漸漸認真了起來,甚至還略有些緊張。
大口飲盡茶水之後,許慶彥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然後就用與一種與此前截然不同的嚴肅語氣,把他與莫小林這段時間在鄭家的所有經歷見聞,再次向趙俊臣與霍正源二人講訴了一遍。
這一次,許慶彥講訴之際完全沒有任何吹噓成分,可謂是詳盡客觀,沒有任何避重就輕,也沒有隱瞞自己跌落大海的丟人經歷,甚至是完全遮蔽了自己的主觀情緒,內容詳盡且又瑣碎,從鄭家上下的隻言片語,再到臺灣境內的物價水平,從鄭家核心成員們所表現出來的各異秉性,再到鄭家府邸的裝飾風格,竟是無一不缺。
有許多描述看似是毫無意義,卻又能從側面推測出一些更為核心的東西。
顯然,許慶彥這段時間確實是用心了,把他的所見所聞盡數記在了心裡,如今表訴之際也算是有條理,似乎是提前就考慮過向趙俊臣彙報的事情。
許慶彥的這般轉變,不僅是讓霍正源心中滿是驚訝,即使是趙俊臣於他多年相處,也極少見過許慶彥出現這般認真態度,不由是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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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霍正源的心中顧慮,趙俊臣也早就認真考慮過了。
近年以來,各種因緣際會之下,趙俊臣的權勢擴張實在是太快了,不僅是超乎了趙俊臣本人的預想,身邊人的成長也已是逐漸無法跟上腳步,許多時候就連一向精明強幹的方茹,在處理某些事務的時候也會深感力不從心——這也是方茹願意逐漸放權給張玉兒的原因之一。
這種情況下,就更別說是一向輕浮散漫、不學無術的許慶彥了。
然而,許慶彥乃是趙俊臣的長隨與心腹,瞭解趙俊臣的絕大多數機密計劃,許多時候還會負責跑腿聯絡的事情,絕不能就這麼一直無能輕狂下去。
隨著趙俊臣的權勢擴張愈發迅速,他在德慶皇帝、周尚景心目中的威脅愈發不容忽視,所面對的壓力與威脅也越來越強,像是許慶彥這樣的性格與能力,自然會成為趙俊臣身邊的破綻與隱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利用。
許慶彥的忠心固然是極為難得,但忠心卻並不能代表一切,若是許慶彥遲遲未見成長,讓他繼續留在趙俊臣身邊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當然,趙俊臣還是顧念舊情的,也一直都在設法培養許慶彥。
趙俊臣從來都不是多話之人,但他每次制定計劃、做出佈置之際,卻總會不厭其煩的向許慶彥解釋自己的深層考慮,也經常會向許慶彥分析朝野局勢變動,正是為了開拓許慶彥的眼界、加強許慶彥的手段。
而且,趙俊臣也反覆給了許慶彥許多次機會進行鍛鍊、證明自己。
最初,趙俊臣讓許慶彥負責管理“同濟廟”,但許慶彥的眼光手段、心中覺悟、思慮周詳皆是遠遠不足,不僅拖累了趙俊臣的各項計劃進度,還一度讓“同濟廟”有了失控的跡象,所以才迫使方茹接手。
隨後,趙俊臣又把聯絡與收服關武元的任務交由許慶彥負責,但許慶彥依然是沒能很好的完成任務——直到趙俊臣趁著陝甘戰事的機會親自出手馴服關武元之前,關武元一直都存在著陽奉陰違、左右搖擺的跡象。
再隨後,趙俊臣再次把暗中綁架與看押梁輔臣的任務交給了許慶彥,許慶彥這一次的表現倒是有些進步,但依然是出現了嚴重紕漏,若不是趙俊臣早有準備、親自出手收拾了爛攤子,他的所有努力也會功虧一簣、反噬自身。
簡而言之,趙俊臣一直都在教導許慶彥,也一直都在給許慶彥機會,但許慶彥一直以來的表現總是不如人意,趙俊臣每當是要把一件任務交給許慶彥負責的時候,就必須要同時考慮到許慶彥把事情搞砸的可能性,還需要耗費更多心血制定另一個計劃、隨時準備給許慶彥擦屁股。
這一次,趙俊臣安排許慶彥前往臺灣與鄭家暗中接觸,依然是存著讓許慶彥藉機證明自己價值的想法……甚至,隨著廟堂局勢的劇烈變化,趙俊臣愈發不能容忍自己身邊留有明顯破綻,這也許會是許慶彥最後一次機會。
若是許慶彥這一次依然無法證明自己,那麼趙俊臣也只好是讓他離開京城、返回老家,今後只需要贍養父母、享受富貴,安心當一個富家翁即可;就算是許慶彥到時候死活都不願意離開趙俊臣身邊,今後也只能當一個純粹的跑腿與跟班,卻再也無法接觸趙俊臣的核心機密了。
這也是趙俊臣剛才注視許慶彥的眼神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原因。
幸好,許慶彥這次的表現總體還算是合格,也及時發現了趙俊臣的考校之心,迅速扭轉了自己的輕狂心態,向趙俊臣證明了自己的成長與覺悟。
其實,許慶彥這一次能夠促成趙俊臣與鄭家之間的合作,並不能說明什麼,畢竟鄭家那邊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趙俊臣如今更是廟堂之中僅次於周尚景的權臣,只要是鄭家想要藉助趙俊臣擴張自己的利益,這場合作自然是一拍即合。
趙俊臣真正認為許慶彥有所成長的地方,卻還是緣於許慶彥與鄭家進行接觸之初,雖然是因為不慎落海的事情而丟盡顏面、可謂是出師不利,卻依然可以臨機應變,及時選擇最有效的策略調整,不惜是忍辱負重扮演小丑、把所有風光皆是交給莫小林,這些都足以證明許慶彥的覺悟。
而此時,許慶彥的詳盡講訴,也證明了他這段時間的用心與認真,以及他在觀察力與頭腦方面的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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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評書人行會的大體框架如今已經搭建完畢了,這個機構既是可以操作民心輿論,也可以收集情報訊息,作用完全不遜於‘同濟廟’,性質與許慶彥的秉性也相符……許慶彥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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