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的話音一落,眾人的神色皆有變化,但到底是身經百戰、見得多了,很快就恢復過來,只是臉色都有些尷尬。
魏歐則心生擔憂,猜著是否是陳止留下了什麼,引得寺院眾僧這樣舉動,那他之前說的話,就有些難以下臺了。
明法僧則上前一步,走到眾人前面,要詢問小沙彌兩句。
那小沙彌這才注意到明法僧,蓋因眾人一路走來,衣衫多有破損,明法僧混在人群中並不顯眼,但他一走出來,模樣、氣度頓時鮮明起來,小沙彌就趕緊上來合十行禮。
“這位大法師,是從何而來,是來見我家主持的?”
明法僧笑著點頭,說道:“貧僧自江水寺而來,法號明法。”
“江水寺?”小沙彌面露疑惑,然後猛然一驚,追問道:“可是廣陵郡邊江水寺的明法法師?”
廣陵郡就在長江、也就是大江邊上,江水寺在徐州地界頗有名氣,一般人知道並不奇怪,可這個小沙彌的反應,顯然超出了這個範疇。
驚訝過後,他的態度恭謹了許多:“明法大師請稍等,我這就去通知主持。”
明法僧擺擺手道:“不忙,不忙,不能擾了誦經,我等在這等一下,也是無妨的。”
魏歐等人趕緊點頭,表示願意等待。
不過,小沙彌不敢讓他在寺院門口等著,就讓眾人進來,要請去廂房休息,但明法僧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朝那面牆壁看了過去。這個距離已經能看清牆上的字了,但最先引起他們注意的,不是這話中的含義,而是那字本身
寫在牆上的字乃是正楷,端正而古樸,平實而深沉,讓人一看就挪不開眼睛,心神都為之沉入。
隨後,魏歐等人深吸了一口氣,已然明瞭,這字基本上可以確定是出自陳止之手了,放眼整個徐州,能寫出這樣一手書法的,除了陳止,恐怕沒有其他人了。
明白了這一點,眾人的心思都複雜起來,尤其是那魏歐,更是面色連變。
孫敏倒沒有多少顧忌,欣賞完書法之後還稱讚了兩句,緊接著就關注起那句話的含義。
“聖智無知而無所不知,無為而無所不為?”
將這一句話念出來之後,他陷入了沉思。
周圍的人也轉而注意起來,想著這話代表著什麼,到底有何玄虛,若非有諸多僧人對壁誦經,他們都要以為是故弄玄虛之言了。
“只是一句話?”魏歐鬆了一口氣,他本以為陳止寫了篇宏論,或者寫了首什麼佛家詩,若是如此,只憑眾僧面壁誦經之事,就具備傳揚出去的基礎了,結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倒是讓他放鬆許多。
不僅如此,魏歐還想起來,南方友人傳來的一些話
“《師說》傳入廣陵的時候,就讓佛門吃了一虧,這位明法僧大師首當其衝,因此他一來到彭城,就先見陳止。陳止對佛家並無研究,他的文章,在廣陵都被人拿去攻擊佛門主張,必然是跟佛門有衝突的,怎麼他留下來的一句話,能讓這寺院的僧人們面壁誦經?”
正是因為廣陵傳聞,這一路上,魏歐才會有意的附和和奉承明法僧,進門之前,更是一番議論,按著他的看法,牆上的一句話,只看“無為”兩字,該是道家的主張才對,哪能讓佛門這般推崇?其中必定還有緣故。
倒是明法僧一見此言,陡然間嚴肅起來,眉頭皺了起來,如臨大敵。
對佛家有些研究的荀折也皺起眉頭,問起那小沙彌:“無為而無所不為?這是道家之言吧,何故引得貴寺僧眾如此作態,莫非還有什麼緣故不成?”
小沙彌不疑有他,聽得人問,就老老實實的答道:“是這樣的,那位陳施主上門之後,稱讚了咱們廟宇,但沒有拜佛,正好主持經過,見了就想提點一兩句,沒想到那位施主卻說起了名教有無之別,總之就是不想拜佛。”
荀折一聽,眉毛越皺越緊,而曹慶更是露出了不快之色。
孫敏倒是露出感興趣的神色來,隱隱還在點頭。
魏歐則道:“遇佛而不敬,哪裡還能強詞奪理?不知道貴寺的主持,可曾指出他的錯誤?”
名教有無之爭,如今正如火如荼的在天下間展開,是學問圈的一個大事,但一聽陳止將有無的說法放到了佛家、拜神上面,頓時就讓人覺得有些不靠譜了。
小沙彌點點頭,說著:“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就覺得佛祖在上,是實實在在的,咱們中原人都該拜敬,那位施主既然來寺廟,就得拜祭,我等皆為凡人,當表示恭謙,因此見了那一幕,就留心起來,我家主持在出家前也是有學問的人,和那位陳姓施主討論有無,說到般若智慧,談及佛緣無所不在。”
荀折點頭說道:“對,般若智慧無所不在,是開悟之道路,可以開啟人心光明,讓人覺悟。”
小沙彌就朝著荀摺合十行禮,說道:“這位施主好明的佛性。”
荀折笑了笑,沒有自傲,只是問:“你口中的那個陳施主,是怎麼回答的?”
小沙彌露出苦惱之色,搖搖頭道:“小僧學問淺薄、智慧不足,聽了那個施主的話,是隱隱有一點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大清明’之類的,好像說的又不是有無了,總之非常複雜,連主持聽了都沉默起來,可能也是在思考。”
“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孫敏卻笑了起來,“這是《荀子》上的語句,說的是虛心、靜心,跳出心靈的約束看待事物,然後天下間的事、規律,就都能通透而明,沒有什麼能矇蔽心靈的了,陳止對荀子之道,瞭解的很熟悉嘛,也對,他字守一,虛壹而靜的道理,肯定是明瞭的。”
魏歐眉頭一皺,正要說些什麼,但荀折卻先開口了:“我有些明白了。”
眾人就朝荀折看去,後者灑脫一笑:“我也是略微瞭解皮毛,還是因為這座寺院的寺名才能想到,空宗有一支認為,這天下萬物、宇宙洪荒都是虛妄,只有看破這個虛妄,那麼無論是何等形態、何種外表,都可以一眼看破,和荀聖之言有異曲同工之妙,想來陳止的回答,就是基於這一點,這是一種覺悟,能看破的就是覺者。”
“是這樣麼?”曹慶默默記在心裡,原本的不快之色,被好奇之色所取代,對那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陳止,在感觀上有所變化。
小沙彌也露出恍然之色,跟著就道:“原來是這樣,難怪我們主持當時就正色起來,和那個陳施主說話的時候客氣許多,還問他惑知、聖智、真智之分,而陳施主就回答了什麼聖心之類的,我是記不太清楚了,幾位等會可以詢問主持,當時主持和幾位長老聽了之後,都大為歎服,也不讓那位施主拜佛了,反而讓他留下墨寶……”
“還有這等事?”魏歐聽到這,只覺得像是天方夜譚,你說你陳止,遊學路過不知安穩,跑到人家寺廟不拜佛,反而強詞奪理,最後說了一番話後,不光沒再受到指責,反而被央求留下墨寶,真是太古怪了,“陳止就答應了?”
“陳施主一開始是拒絕的,”小沙彌露出回憶之色,表情有些古怪,“他說自己先前只是隨性之言,不成體系,根本沒有留字的價值,不能我們讓他留字,他就留字,而且一邊說還一邊走,等出了正殿,架不住主持的堅持,終於還是點頭同意了,但不願在殿中留字,說零散之語,不登殿堂,就讓人取了筆墨,在那牆上寫下了那一句話。”
“還有這樣的波折在裡面,這麼看來,這句話中莫非隱藏了某種智慧?”曹慶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朝那面白牆看了過去,視線再次掃過那一行字,感覺已經截然不同了。
那這句話,到底代表了什麼?
疑問再次在眾人心底升起,但這一次,他們就不再覺得是故弄玄虛了,因為這話,是陳止和寺廟主持贊若對話後,生生改變了後者的態度,被央求著留下來的墨寶,那贊若在來的路上,被明法僧誇讚,被其他人推崇,這樣一個人卻央求陳止留下墨寶,帶著眾僧對壁參悟,那這牆上的話還能簡單了?
可惜,以眾人的知識儲備,尚不足以領悟其中奧秘,沒看連贊若都帶著僧眾在研究麼?
想著想著,眾人的目光就都落到了明法僧身上,想著這位高僧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這位大師頓時就有些進退兩難了。
就私心而言,他不願意推崇陳止,但那牆上的話,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意識到,對於般若一道來說,其實有著重要的意義,若是能加以延伸,說不定能實現自己這一系法統、幾代以來的目標,將般若智慧總結起來!
但也有風險,就是讓純粹的佛念,慢慢遷就於中土之言。
偏偏,這話是陳止說的,假借了道家之言,這對於有心推廣佛教的明法僧來說,是一個非常難以抉擇的情況。
幸好,不等明法僧開口,就有個聲音從旁傳來
“明法師,好久不見……”
卻是一名衣著簡單的青年和尚,帶眾僧起身,來到幾人邊上,主動問候了。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