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山有始有終,即便楊格不願意留在鎮邊軍,令他有些小小的失望,卻還是陪著一起出了永山的居所,回到那簡陋的茅廬。
感受過外面的冷空氣後,楊格一步入茅廬就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那是一群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發酵之後的結果。先前,某人的鼻子是處於凍僵狀態,情緒也有些忐忑緊張,現在,舒緩下來的神經敏感了許多。
茅廬和永山那屋子,區別著實太大了!這也就是小兵和統領大人之間的區別之一吧?
延山沒有在草房子裡久待的意思,站在門口想了想,說:“楊格,來一下。”等楊格走近後,他偏頭示意走到一旁,又說:“朝廷有殺倭令,你殺了三個鬼子,帶回兩條槍,能得二十一兩賞銀。原本,統領大人已經準備好了銀子,可......你堅持要回功字軍。楊兄弟,你再好好想一想!鎮邊軍終究是八旗、綠營練軍!關內八旗子弟只有三十畝地,不好混,可這是關外,土地想要多少就開墾多少!只要你進鎮邊軍,我就騎馬給你跑地兒去!功字軍是什麼?終究是淮軍、是鄉勇。前些年,你們中堂大人與朝中滿族親貴角力,功字軍從十一個營頭縮編成三個營頭,如今參戰又有了十營,戰後呢?兄弟,為以後多想一想。我這話......唉!回聶鎮臺那邊得了賞銀後,早早地託人帶回家去,別跟那班王八羔子一起白瞎了銀子。”
嗯,延山是為小兵的未來考慮了,當然,這番話裡還是存了留住楊格的心思。
“佐領大人......”
延山從楊格容色中看出,這傢伙是留不住了,心中有些不快,可還是願意結交這個有些膽色的防勇,乃打斷楊格的話道:“我姓袁,名延山,字立峻。楊兄弟,你可有表字,咱們互稱表字吧?”
對啊,這個時代的人都有姓、名、字,互稱表字是表示親近之意,那,自己該弄個什麼表字才好呢?楊格心中所想,面上卻道:“你是佐領大人,我......不妥吧?我表字,致之。”
延山點頭微笑道:“楊致之,楊格。可是格物致知的意思?格致,這個詞兒入名入字倒是頗有意趣!致之老弟,看來你也是家學淵源,直隸河間......能懂格致之學的人恐怕為數不多吧?”
格致,格物致知,乃是指物理、化學之類的西方科學。
楊格隨意給自己安了個表字,哪知人家延山能夠從中推出這些東西來?謊話還得接著編下去,否則讓人生疑可不好。這裡是戰場,是軍隊,自己又是別營士卒。
“楊格投軍前,也曾聽教堂裡的神父說起過格致之學。”
“原來是教士。”延山眉頭微皺,又問:“致之,你不會信教吧?”
“不信!”楊格察言觀色,忙搖頭道:“洋人的格致之學好,槍炮艦船好,就是這洋教不好,整一個騙傻子的玩意兒。”
延山聞言釋懷,笑道:“是,那就是騙傻子的!致之,好好幹,等戰打完了,我請統領給你們直隸提督大人說道說道,讓你去天津武備學堂混個出身。”
楊格有些暈乎乎了,自己剛從軍事學院出來兩年,這又要去什麼天津武備學堂,這......在那裡,一身現代化軍隊指揮知識的楊格足以勝任教習之職,還去當武備生?是了,混出身!在這個世界裡自己等於是一個白丁,一個混營飯的丘八,想要出人頭地往上爬,就得進武備學堂鍍個金身。
“謝謝佐領大人。”
延山不悅擺手,說:“私下裡,咱們互稱表字,別什麼大人大人的。等你以後有了出身,在別人面前,咱見了你就叫楊大人,你再回個袁大人。可好?”一邊說,延山一邊學著平常那些文官們作揖打拱的模樣,眉目間滿是戲謔的笑意。
“好,立峻兄。”
“致之老弟,還有一事。”延山轉頭向四周張望,突然提高聲量:“巴哲爾,過來!”
“來咧!”遠處,身材高大魁梧的巴哲爾打了個千,一溜煙地小跑過來。
“找匹好馬,好好教一教楊兄弟騎術,今兒一路回來時,我見他坐在馬背上都不穩當。”延山說過,擺擺手走遠。
功字左營防勇不會騎馬,這很正常,尋常漢人哪有銀子買馬、養馬呢?家裡有牛、有驢子就不錯了!
後天就要出去偵查敵情,不會騎馬可不成,至於在一天多一點時間裡那傢伙的馬術能學到幾成工夫,萬一遭遇鬼子的馬隊能否脫身,那就看天老爺的造化了。總之,四條腿總比兩條腿跑得快。
巴哲爾的個頭幾乎能抵得上兩個楊格,卻不是那種傻大笨的型別,一口官話說得還算地道,要是少一些夾口的蒙古腔就更好了。“楊兄弟,佐領大人很看得起你啊。這邊走,先挑匹好馬。”
兩人步向馬廄,巴哲爾邊走邊說:“楊兄弟,你看,他們都說我牛高馬大的,那個,那個奧國的馬槍不好使,那個......我教你馬術,準保你兩天就學會,跑得比東洋鬼子快。這個......“
吞吞吐吐,肯定心懷鬼胎。他說自己個子大、馬槍不好使,無非是看中了楊格帶回來的兩條槍嘛!嗯,別的騎兵用馬槍合適,他這接近1米8的個頭非步槍不可,還非小日本的長步槍不可。
“巴哲爾,回頭我給你一條槍,再教你用法。”
巴哲爾咧開大嘴嘿嘿笑了一陣,從馬廄裡牽出一匹體形高大的棗騮馬來,人與馬頭挨頭地親熱了一陣子,才把韁繩遞給楊格,說:“這馬是我從呼倫貝爾帶來的,別看他骨架子大,性子可溫順了。楊兄弟,來,跟馬好好親熱親熱,我給你講講馬性。”
“欲要騎馬,先拍馬屁。”“拍馬屁的人就是想騎馬。”這話無論怎麼說都有道理,人要騎馬,連馬的本能秉性都不清楚,即便會騎了,騎術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幸好巴哲爾是個不錯的師父,一邊講馬性,一邊讓馬跟楊格廝混了好久,才開始從“認蹬上馬”學起。待楊格剛剛爬上馬背,巴哲爾就一巴掌“啪”的一聲拍在馬臀上,哪管那馬兒撒蹄飛奔,哪管那楊格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嚇得連連大叫,哪管那馬兒馱著一名新丁越跑越遠,只是爽朗地哈哈大笑一陣,隨即就轉身找了背風的地方蜷縮起來。
黃昏時,楊格騎著馬兒迴轉。
巴哲爾伸手拉住馬籠頭,問:“會騎馬了?”
楊格翻身下馬,誠摯地道謝:“會騎了,謝謝你,巴哲爾。”
“呵呵,別怪我,人都是逼出來的。”
這句話讓楊格回味了好久......
拋開旗人、漢人、蒙古人這些概念,楊格與鎮邊軍馬隊的官兵弟兄們相處得還算不錯,延山、巴哲爾、古額裡性格雖有差異,卻沒有多少民族、身份之見,在骨子裡留存著大量行伍和草原的性格,真誠、粗獷、豪爽,偶爾還帶著一些在軍營中適用的市儈——巴結強者。
從鴨綠江退到鳳凰城,從鳳凰城退到賽馬集——寬甸堡一線,連戰連敗的鎮邊軍馬隊官兵們對敢於以一戰三,打死三名日軍的楊格,自然奉為強者了。這個印象,在第二天楊格教巴哲爾使用22年式步槍的時候,更加強化。
1894年的清軍,無論是八旗和綠營整編的練軍,還是淮軍縮編後的各處防軍,採用的都是德國陸軍操典,只不過,是德國陸軍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的操典。練軍之初,聘請的德國教官多為退役軍官,其中不乏參加過普法戰爭者。在這些退役軍官腦子裡,鐫刻著單發步槍時代的線型戰術,與拿破崙的戰術相比,區別只是步兵陣線的多寡而已。燧發槍時代是三至四條步兵線為一陣,後膛定裝槍時代是兩條步兵線為一陣。至於步兵、炮兵、騎兵各自的戰術特點和協同作戰,德國教官們還沒搞得妥當,哪裡又能教會學生呢?
總之,楊格在巴哲爾身上沒有看到什麼單兵戰術修養,似乎在鎮邊軍馬隊當兵打仗只需會騎馬、會開槍、會裝子彈就成。楊格還聽古額裡說,各軍平時都不滿額,臨戰了再招募壯丁入伍,這種現象不僅存在於八旗、綠營,湘軍、淮軍更甚!有的新兵一上戰場就亂跑,開槍都不帶瞄準的,遠遠看見鬼子兵就摟火,打得中是老天爺照顧,打不中那就是常態了。
當楊格手把手,以身作則向巴哲爾示範單兵基本戰術時,古額裡來了,同住草廬的幾個斥候兄弟來了,延山也來了。
射擊、投彈、刺殺三大基本戰術,投彈暫時還用不著。楊格從槍械基本知識開始講解,到三點一線的瞄準原理,再到風速、風向對遠距離射擊造成的影響,又到射擊姿態、呼吸調節、擊發時機把握、排槍射擊紀律和基本口令......接下來,又是刺殺要領,火線前進的三種辦法,散兵線戰鬥中的兩人、三人、四人戰鬥配合等等......楊格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塞給這些兄弟,一板一眼,毫不馬虎,俱都切合當前的武器裝備條件和士兵素質。
可惜時間過得飛快,只有一天時間的楊格無法教給兄弟們更多的東西。在他看來,每一個士兵都應該能識字、看圖、明軍紀,能瞭解別的兵種基本知識,有諸兵種合同戰術演練的經驗,有戰場救護技能和裝備,有......
拿著洋槍的軍隊未必就是適應當前戰爭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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