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第一發,跨射
薊運河入海口與海河北岸之間,有兩座並列的“雙頭炮臺”,炮臺後就是漕運和海防重地——北塘。北塘鎮隸屬於寧河縣管轄範圍,北塘炮臺是津門海防三大炮臺之一。
遼南戰事結束後,新軍編練大潮興起,武毅先鋒軍管帶楊慕時被任命為北塘副將,率部進駐北塘整編原有的北塘炮臺五營三哨駐軍,隨後又奉命與轉隸海軍的大沽炮臺守軍聯合演習海防要塞和反灘頭登陸的淺縱深防禦作戰。北塘副將遂正式的成為天津鎮總兵羅榮光的軍事副手,實際的軍事負責人。兩部經過整訓後,分編為要塞炮兵第一團、第二團和“海軍陸戰隊第一旅”。
到1896年九月底,大沽口——北塘已經擁有總兵力一萬四千餘人,克虜伯280要塞重炮12門、克虜伯180要塞重炮4門、克虜伯150重炮32門、格魯森37行營炮和法造哈奇開斯37轉管速射炮40多門。
9月29日夜,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初時如黃色的圓盤一般懸掛在雙頭炮臺之間。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一景色被好事者列入“寧河八景”之一,每到中秋月明之時必有觀者成千上萬的湧向北塘村,以目睹“月照雙壘”的景象為樂,其間又有不少文人騷客詠詩作賦、感古嘆今,使得北塘這個小漁船、漕運碼頭、海防重鎮竟然沾染上文化的氣息。文化往往與經濟相關聯,北塘本地人看到了商機,每年中秋都要組織一場“賞月燈會”。
百姓娛樂,近在咫尺的炮臺、軍營內的新軍卻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並非軍民關係不睦,而是今夜,軍隊將以軍隊的方式度過佳節——夜暗條件下的要塞炮兵海面移動靶船直射演練和海軍陸戰隊的反登陸作戰演習。
海面上,幾座浮動式航標閃出點點火光,與越發皎潔的明月相比,當真有螢火之光焉能與皓月爭輝之感,乍一看去,在浮光躍金的海面上相當的不起眼。不起眼歸不起眼,有沒有就很重要了,北洋艦隊訓練艦康濟號將拖帶靶船夜航,依靠的就是那些浮標確定方位和航向。炮臺上很是冷清,除了幾名擔任觀察任務的瞭望兵之外,就只有楊格背對著大海,沉默地看著西方偏北大約15°的方向。
楊格可以確定,演習準備已經就緒,給康濟號的命令剛剛由參總海軍副官吳秉烈在北塘炮臺電報房秘密發給大沽口軍港。所謂秘密,就是北塘的要塞炮兵第二團從團長吳鼎元一下,都不知道拖帶靶船的康濟號的航向、航線和機動調整點。
楊格可以確定,從鞍山採訪鋼鐵廠歸來的李芷靑就在炮臺下、北塘村的運河邊上,可能在某個具有濃郁東方文化氣息的茶寮內賞月,可能在碼頭放河燈,也可能手提一盞荷花邊的燈籠,沿著河邊的青石街道漫步緩行。她的身邊,要麼就是暫時放下手中賺錢大計的李鶴年,要麼就是那個跟屁蟲一般的梁竹軒先生了。
楊格更可以確定,遠在500多里外的馮秀若如今正身在西苑,如所有的二品以上誥命夫人們一起,參加皇后葉赫那拉氏舉辦的中秋宴會,給皇家的威儀和恩德增輝添彩。從深心裡,楊格能覺出幾分心痛來,對秀若的愛意和歉疚之情在心痛中愈發的濃厚起來。中秋,是二人大婚之日!真不知“每逢佳節倍思親”之語,放在這對夫妻之間該當作何理解?
“參總,京師、奉天急電!”徐栓柱出現在楊格身後。
楊格接過電報抄紙,徐栓柱提了燈籠湊近。
京師內閣發出的電報不算太急,是以電報廷寄的形式,通告各方大員——廣東海關查獲一批走私軍火,計有手槍兩百三十支,長槍三百餘條,子彈數萬發。兩廣督署順藤摸瓜,抓獲圖謀造反的亂黨七十餘人。朝廷飭令各地大員,嚴加查訪孫文革命黨,一經查獲,嚴懲不貸。這個訊息來得晚了,楊格昨天晚上就得到了王英楷的密電。
奉天的電報很急,卻是熱乎乎的喜電。今日午後兩時許,梅香在東三省總督府後院誕下一女,依帥為其取乳名為望月兒,急電報喜。
“回電奉天。楊格初為人父,喜而惴惴,窮思歸奉而不可得,尚待軍務辦理妥當即回,盼妻兒安康喜樂。”
“瞿瞿......”尖銳的銅哨聲突然響起,在要塞炮兵第二團第一營的官兵們紛紛出營,奔向戰位的當口上,一名瞭望兵在旗杆上升起一串燈籠,以此為訊號告訴北炮臺(蟶頭沽炮臺)的第二營、青坨子炮臺的第三營和海灘炮臺的第四營——發現靶船,注意觀察。
北塘村口,擔負“維持秩序”任務的警衛官兵派出兩人,敲著銅鑼走向碼頭,一邊走一邊吆喝:“中秋佳節、軍民同樂,炮臺官長令放號炮,各方百姓聞炮無須驚慌,有願觀炮者可到東炮臺下向海面觀望。”
東炮臺與南炮臺一體,故名雙壘,為北塘炮臺大營所在地。楊格站在一門280克虜伯大炮側後五六米遠的地方,關注瞭望兵、旗號兵、測距手、炮長和炮手以及軍官們的口令往來和操炮動作。
1870年代的克虜伯大炮曾經名揚天下,實為當時全世界威力最大、射程最遠的野戰、要塞炮。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和十多萬法軍據守色當要塞,就是被克虜伯大炮轟得毫無還手之力,魂飛魄散之際不得不舉白旗投降。
二十年後的今天,克虜伯大炮已見老邁!螺式炮尾操作繁瑣;側開藥室、彈膛在再裝填時動作多;閉鎖密封機構不嚴,對火炮達到最大射程不利;剛性炮架對要塞炮基座要求嚴格,機械操縱迴旋機構龐大、沉重。最大14公里的射程於280口徑和要塞炮架、基座而言,實在算不得一個好數字。
要塞炮兵指揮吳鼎元是與段祺瑞、商德全、滕毓藻一同到德國學習炮兵回來的,整編前是大沽口炮臺炮兵總教習兼管帶官,滕毓藻抽調增強第三旅後,升任兩大炮臺的炮兵指揮。此時參總蒞臨北塘檢閱實彈打靶,自然是精神抖數、全力以赴,親自擔任了測距手一職。
在第一時間發現海面目標是瞭望兵的職責,觀察目標的航向、航速以及機動變化的規律,測取基準炮與目標的方位關係、直線距離,計算目標運動速度和炮彈彈道速度差,得出修正提前量,再根據風速、風向計算風偏修正量,還要在腦子裡有一幅己方各種口徑、效能火炮的炮點陣圖,以基準炮為核心算出各炮之於目標的方位、距離關係。在目標距離炮臺10公里以上,目力觀察只能看到海面上的那個移動的小光點的情況下,計算速度和精確性,各炮執行命令的速度和精確性,於炮火命中率而言都至關重要。
固定炮臺打活動靶標,是比靜止對靜止的射擊高深一籌的技術。
“方位,13—78(15—00為正東,此時的密位方位為正東偏北)。”
“距離10700(在岸防要塞炮兵中,此距離單位預設為碼)。”
“敵艦速度7節,預修正方位13—76(根據目標速度和炮口與目標距離,結合炮彈飛行過這段距離到命中目標所需時間內,目標將要移動到的位置,也就是速度方位提前量)。”
“風向東偏南2,風速5。(此資料的測出表示炮彈飛行徑向和風向之間存在夾角大約18°,此時炮彈飛行速度越大,風速越大,採用積分法解算出的風糾偏修正值就越大,角度和炮彈飛行速度、風速是三個必須衡量的函式)。”
“敵艦機動,偏東三,拉大距離10850。”
不斷的觀測、向計算軍官們報告目標運動引數的吳鼎元聲音越來越大,顯然對計算軍官們沒能及時作出反應而惱火起來。在炮兵中,每門炮都會配備基本射表和修正計算公式,通常情況下的炮兵計算只是在基本射表的基礎上加入修正計算量即可得出相應的射擊諸元。楊格在遼南作戰期間製作的圖版式射擊指揮器不僅僅裝備到了新軍炮兵部隊,還裝備到了北洋艦隊和海防要塞炮兵中,可以更加簡化計算過程,往往是在圖上標出目標的運動速度和方向,測出距離就能從遊標卡尺上讀出引數,加以簡略計算就能下令裝定射擊諸元了。
今晚,興許是第一次夜間實彈射擊靶船的關係,又可能是參謀總長親臨炮臺的關係,那些個沒見過世面的傢伙們發揮失常了。
蹲在新式的海軍剪影鏡後,從黑暗的視野中找到那點燈火併移動視界跟蹤測量之,乃是一件極為令人惱火的差事。重新測定靶船方位的吳鼎元幾乎是怒吼出聲:“目標方位,13—56!”
“方位,13—56,到!”一名計算軍官總算出聲回答了,表示已經在圖版式射擊指揮器上定位成功。
“距離10850!”剪影鏡上的密位分劃始終卡住那個移動的光點,密位讀數和距離的關係,可以透過二次變數測取後經公式計算得出。
“距離10850,到!”
吳鼎元見部下軍官總算有了正常的反應,聲音反倒更大了一些,這是有底氣的表現。“航速7,航向北偏東三,預修正方位13—53。”
楊格的眉頭漸漸皺起了,不是因為要塞炮兵的表現令他不滿,而是他在開動腦子思忖著為重炮兵(包括要塞炮兵)們試製出“機械式的射擊計算器”。三鍋山炮戰是在3000米距離上發起的,為可視距離上的直射,測距準確就能保障命中目標。現如今的炮臺演練是在夜暗條件下打移動目標,觀察、測距的剪影鏡沒有夜視功能,很多資料不能直接取得,還需要吳鼎元以經驗輔佐判斷。而且,打海上移動目標的變數比之當日在三鍋山江面上打幾乎是靜止的敵艦,要加於運算中變數增加了十多個,這些變數要透過人腦或者紙筆計算,難免費時費力而貽誤戰機,造成觀測——計算——裝定諸元——射擊命中四大環節的彼此脫節。
機械式炮兵射擊計算器是直射、曲射炮兵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列裝的指揮器材,到五十年代才在臻於完善的同時,逐漸的讓位於電子計算器。配備圖板簡解射擊指揮器、機械式炮兵射擊計算器和機械式修正計算器三者結合的成套炮兵指揮器材,將讓炮兵實際戰鬥力大大提升,在炮火反應時間、命中率上突飛猛進一籌都不止。
壓制炮兵、要塞重炮兵是技術性兵種,炮兵的炮手們是工具、機器,真正的靈魂是觀測、計算軍官。
楊格下令組織此次演練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檢驗當前要塞炮兵的技、戰術水平,設法在能夠設法的方面改進之。如今,問題已經暴露出來大部分,楊格就要去面對、解決。那麼,觀操後的楊某人又必須蹲在天津機器局裡,與炮廠的技師們商量著以“現有技術手段和裝備水平”製作指揮器材。
思索間,基準炮長嘶聲下令:“榴彈,全裝藥,擊發引信!”
彈藥手先後回答。
“方向6,仰角22。”
“方向6,到!”二炮手高聲回答。
“仰角22,到!”三炮手回答。
“打!”
觀測的資料經過繁複計算後,落到炮手頭上的只有快速操縱方向機、高低機和遵命組合發射藥和彈種、引信,儘快的發炮。
“咣”一聲巨響,克虜伯280大炮的炮尾側旁竄出一溜火光,在炮口噴吐出的耀眼光芒中雖然並不耀眼,卻依然落入楊格眼內,暴露出舊式火炮炮膛、藥室密封先天性不足的弊病來。
圓月倒映在海面上,一道暗紅的平直而略帶向下弧度的線條逐漸的消散在月色之中,海面突然爆綻開來,爆綻的水花聚攏成一道高大的、反射出皎潔月光的水柱。海面上移動著亮點在爆炸激起的浪花中搖搖晃晃卻並未熄滅,那是一條加高圍板的十漿舢板上固定的氣死風燈籠。
“轟......”沉悶的爆炸聲傳到炮臺上。
跨射而過大約四十碼,加裝了圍板的靶船差一點被掀翻,卻執拗的在海面上晃盪著,被訓練艦拖帶著繼續前行。爆炸產生的水汽折射了光線,使得靶船燈火一明一暗,似乎在眨巴著眼睛嘲笑發炮者“未能命中”。
楊格在心裡作出判斷,第一發,跨射四十碼左右,成績堪稱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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