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鄉戰事的後繼如何,杜時升始終不知道訊息,自然心急如焚。但他在外人面前不失體統,當下回一句:“倒也未必便敗,說不定,這一仗能贏呢?”
趙公佐只當他嘴硬,哈哈大笑:“聽說進之投了郭寧以後,很受重用。在中都城裡,如今也是能見到丞相、元帥的大人物了。這樣的身份,和我們這些老朽過時之人大不相同……所以你盼著郭宣使安全,理所應當。哈哈,進之啊,咱們進屋談。”
杜時升在心裡罵了一聲,跟在趙公佐身後,口中道:“老先生這般說來,愧煞我也。我在中都城裡吃的這口飯,還不是託各位的人情?”
聚集在屋裡的,足有二三十人。房間不大,人卻不少,使得屋子裡熱烘烘的。這些人多半都是城中有力的行會首領、作坊主和實際控制文繡署、裁造署、乃至曲使、鹽使等重要官署的有力人士,角落裡甚至還坐著幾個地痞的頭目。
中都大興府,是聚集數十萬人口,極盛時將近百萬的大城,朝廷雖然設有迭床架屋的許多機構加以管制,但其治理粗疏慣了,所謂的管制很多時候只是水面上一套。
在朝廷眼光所不及的水面底下,又有其自身的運作體系。這些人,便是主導這個體系的有力人物。過去兩年來,正是這批人與杜時升緊密合作,不僅維持了海上商路,同時也給他們自己,還有他們背後的人物賺到了滾滾資財。
這會兒聽到杜時升把眾人抬得很高,有人站起遜謝,有人微微冷笑,覺得杜時升是因為背後的靠山將倒,這才嘴甜。
也有人嚷道:“客氣話別說了!”
杜時升並不理會,自家落座。
叫嚷之人名叫譚度,是中都有實力的大商賈,主營是茶葉和藥材。他不耐煩地道:“抓緊談正事吧!眼下局面已經危殆,咱們總要有一個章程應付,是不是?”
旁人苦笑:“咱們這些人,平日裡在貴人門下奔走,賺些錢財。可除了錢財,我們還有什麼?現在城裡都是元帥、都監們說話,武人們如狼似虎,咱們惹不起的!哪來的章程!”
趙公佐搖了搖頭:“話不是這麼說,惹不起貴人們,卻不代表就要在城裡等死。事前不做準備,難道要等著城池被打破,所有人玉石俱焚?”
聽他這麼一說,屋裡驟然一靜。
過了半晌,有人壓低聲音:“老先生,這中都城,難道守不住了?”
“你說呢?”
“中都城可不是那麼好打的!”有人大聲道。
屋裡繼續安靜。
術虎高琪帶著中都城裡號稱數萬的大軍,卻躲城牆以內做縮頭烏龜,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完顏承暉去了通州以後,起初聽說在潞水沿線接應糧草,打了幾仗,這會兒也和中都斷絕了聯絡。河北、山東兩地的援軍一敗,原先散在中都路各地的蒙古附從軍都能收回兵力,大舉攻城。
也就是說,接下去中都要面臨的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人和附從軍的合流。附從軍足以彌補蒙古人兵力不足、不熟悉攻城之法的弱點,附從軍的將帥們為了在蒙古人面前表現,又會格外兇悍,毫不介意拿士卒的性命去填平城壕。
這樣兇悍的敵人,術虎高琪能頂住?
有人嘆氣道:“術虎高琪元帥倒也不是無能,只不過,這會兒他若能守住中都,又何至於當年丟了縉山,丟了居庸關,一路退回中都來?”
這句話一出,眾人同時嘆氣。
與嘆氣聲同時發出的,還有清脆的格格聲響,原來是一個商賈想把手裡茶盞放回杯託,結果手腕抖得不聽使喚,以至於瓷器彼此碰撞。這是想到蒙古人破城以後酷烈殘忍的手段,徹底慌神了。
後排角落裡有人愁眉苦臉:“先前戰事一起,就該立即逃亡,怎也強似在城裡等死。”
倒不是說眾人看不清局勢,關鍵是,蒙古軍剛出現在中都的時候,城裡各種物資的價格飛漲,尤其米價翻了二十倍不止,山東船隊到通州一次,運送的糧食都能讓在場眾人賺到盆滿缽滿……當時眾人眼都紅了,真不捨得啊!
誰能想到,不久之後,河北、山東兩地的援軍就在韃子大汗面前一觸即潰呢?
這兩家,素日裡可都是號稱精兵猛將,實力雄強的。
僕散安貞這廝在河北重建猛安謀克軍,半年裡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侵害了多少中都貴胄的利益,朝堂上的大員們都是強忍不滿,才沒和他撕破臉。郭寧更不用說了,他拿著從中都賺去的金山銀海成日裡練兵備戰,過去一年裡從遼東到山東,到處興風作浪,就沒消停過。
結果,他們的仗就打成這樣。
這兩位都輸了,中都城還能指望誰?
指望術虎高琪元帥忽然神威抖擻,還是指望皇帝陛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眾人哀嘆不已。
但他們既然坐到現在的位置上,必然個個奸滑似鬼,哀嘆聲中,又同時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有人沉吟道:“老先生今日相召,莫非是有了脫身的良策?”
在所有人熱切的眼神下,趙公佐點了點頭。
“不瞞諸位,我已經暗中說通了一位執掌兵權的都統,他願意高抬貴手,偷偷開啟某一處城門,放我們出城。”
“哦?”房裡十餘人熱切站起,有人動作太大,把身邊放置茶盞果盤的案几帶倒,嘩啦啦亂響。
下個瞬間,每個人都在叫嚷,每個人都在發問,每個人都試圖壓倒別人的嗓門:“竟有這樣的好事?”
“老先生真能做到這個地步?真能如此,這恩情便如再造啊!”
“咳咳,我闔家四十餘口,都能走嗎?”
“私開城門,干係不小。老先生,你聯絡的這位都統可靠麼?”
“各位,各位!出城以後說不定就會撞上蒙古騎兵,那才更加危險啊!還得再議!再議!”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日頭都開始偏西,杜時升才從酒肆裡出來,坐著馬車回到自家院落。
張柔和苗道潤一齊迎上:“怎麼講?”
“朝堂上的大人物猶自強持鎮定,怎奈底下人動搖得厲害。商稅司的公使趙公佐緊急買通了一名都統,將在今晚戌正偷開會成門,以便城中豪商巨賈們逃往西山。”
“會成門?”張柔和苗道潤對視一眼。
杜時升頷首:“領兵駐在會成門,而且有權力、有膽量私開城門與人交易的官員,只有一人,便是武衛軍都統、都城東面宣差副提控紇石烈鶴壽。這位,和我也有一點點的交情。”
苗道潤罵了一句。
過去兩年裡,在皇帝的縱容下,諸多女真軍官不斷侵奪他在武衛軍的權力。而最終實際掌控了武衛軍的半數,硬生生把苗道潤逼成一個空頭指揮使的,正是此君。
杜時升恍若不見,繼續道:“先前兩位都說,想要儘快離開中都。那麼,現在就請趕緊回府收拾,兩位各帶三五親眷、隨身細軟,戌正時分趕到會成門,趁著城門私開,一湧而出便是。”
“然後呢?”苗道潤問。
“然後?離了中都,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以兩位的才能,何處不能去得,哪裡還要問我?”
“嘿!”苗道潤被噎得無語。
“我們是想問,然後,進之先生想做什麼?”
張柔輕笑兩聲:“兵兇戰危之際,郭宣使卻一直留著進之先生在中都,總不見得就為了糧食生意那點好處?在與蒙古軍大戰之前,慧鋒大師這樣的猛將不在軍前效力,卻來中都,總不見得就為了關鍵時刻棄城而逃?”
杜時升正色道:“我們自然有我們的事做,但,這與兩位沒什麼關係。兩位安然離去,我便已經盡到朋友之誼,後面的事情,非你們所能知曉。”
苗道潤只覺得自己被看輕了,頓時滿臉通紅。
張柔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凝視著杜時升:“真要是沒有關係,慧鋒大師前日裡又何必出來相見?”
待到杜時升的神情變得嚴肅,張柔繼續道:“進之先生,我覺得,郭宣使必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你們有大事要做!這件大事,還是從會成門開始的,對也不對?莫要再消遣我們兩個了,逃亡什麼的,再也休提……你便說一說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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