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夜幕之下,於忙兒也很快就找到了中軍帳的位置。
看得出來,兩軍在此地經歷過一番惡鬥。雖然定海軍將士的屍體已被提前收殮了,但地面上還能看到定海軍將士丟棄的刀槍。在戰鬥中,營帳被完全推倒了,然後引著了火,附近幾處營寨隨之坍塌,到現在還冒著煙氣。
於忙兒繞著軍帳走了兩圈,看到好幾具蜷縮的屍體。他俯下身仔細分辨,發現那幾張扭曲而猙獰的面容,自己原是認得的。其中,還有曾在一個鍋裡盛飯的夥伴。
李全本部的精銳侍從們,大部分都隨同出擊,在鐵嶺臺地下目睹了李全自盡,然後作了俘虜。唯有少量據守大營,卻全然阻擋不住鐵流,大都化作了中軍帳周邊橫七豎八的屍體。
於忙兒頹然站立不動,垂淚半晌。
不遠處監視俘虜的定海軍將士注意到了他,連聲催促。於是他又繞回到外間,搬開一處坍塌的拒馬,將拒馬下方的兩具屍體拖了出來。
屍體已經開始僵硬了,拖動起來很費力氣,於是他停下來,先除去一個死者身上的甲冑和頭盔,拔去捅進肚腹的長槍,再將之背在肩上,往堤壩方向去。
道路盡頭,好幾名軍吏在那裡登記死者的身份、籍貫,登記過一人,便招來專門的一隊俘虜,把屍體抬到堤壩後頭連綿摞起的薪柴和火堆方向。
於忙兒不認字,但他有些執拗地站在桌前,看著軍吏在厚厚的簿冊上書寫仔仔細細書寫了兩行,這才轉身回去。
他是李全的親將,體格比一般計程車卒健壯。
但這場失敗給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疲憊。何況他要從屍堆裡頭找出自己認識的人,這種辨認的過程,也格外讓人痛苦。
認了十幾次,走了十幾次,向負責記錄的軍吏敘述了十幾次以後,他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用光了,只得放緩腳步,等待力氣稍稍恢復。
恢復過後再來一次,然後再一次,到第十七趟,於忙兒終於癱倒在戰場邊緣。他的小腿幾乎抽筋,兩手都在抖,連松明火把都握持不住,於是將之隨手丟開。
這附近的地面很潮溼,火把閃了兩閃,熄滅了。
黑暗忽然籠罩了於忙兒,他忽然有些緊張。
向四周看看,那些定海軍的將士們零零散散忙著自己的事情,沒誰在乎他。
或許可以乘機逃跑?
於忙兒忍著渾身痠痛,猛然坐起。他問自己,抓住這機會逃跑,怎麼樣?
他隨即又想到,李元帥死了,自己逃跑了又如何?自己的本領,不及李元帥的十分之一,就算跑了,又能做什麼?難道還能糾合起散兵遊勇,繼續和郭寧廝殺?
恍惚了一陣,他的腦海裡,又冒出個新的想法。
定海軍這一戰下來,奪取了那麼大的地盤,一定會要擴軍的。我可以假作投降,憑著這身武藝,很容易就能做到隊正、中尉,到那時候,就找個機會,接近郭寧,殺了他,為李元帥報仇!為死去的同伴報仇!
這個想法讓他忽然有了動力。他瞬間想到了好幾個痛快淋漓的場景,激動得渾身發抖。
他站起身,往左右看看,很快就找到那個滿頭瘌痢的定海軍軍官。於是便拔足過去,想要當面告訴他自己要投軍報效。
走到一半,卻發現有個都將過來,和幾個軍官站在一處。眾人的神色都有些幾分肅穆。
那都將正是郭阿鄰。
這會兒他沉聲呵斥著唐九瘌等人:“你們幾個狗東西,把肉全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另外要了塊好的!”
說著,他舉了舉手裡的大碗:“看到沒有,連皮帶骨帶肥,一整塊肉!”
“老曾準定喜歡。”唐九瘌連連點頭。
另一名甲士問道:“有沒有麥飯?老曾喜歡把肉湯拌著麥飯上吃。”
“有,有!”郭阿鄰輕叩了兩下大碗:“都在裡頭了!足夠這廝吃撐著!”
於是眾人都道:“好極了好極了,就在這裡埋下吧!”
郭阿鄰跺了跺腳:“確定是這裡?”
眾人道:“錯不了。你看,這地上的兩個坑,就是老曾用盾牌砸出來的,還有血跡呢。”
郭阿鄰默然片刻,拔出腰刀,和同伴們一起動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個小坑,然後鄭重其事地把一碗有肉有湯的麥飯埋下了。
和曾白答特別熟悉的幾個士卒喃喃地道:“吃吧!吃吧!老曾,你得吃飽啊。”
其實定海軍戰死者的屍身,都已經燒掉了,戰死在此的曾白答也是一樣。郭寧還親自帶著人致敬默哀過。
定海軍對此設有明確的律例,要求在這些事情禮儀上不能疏忽,但處理的速度要快。這既為防疫病,也防止悲悼情緒過分蔓延,影響士氣。
軍隊裡頭像曾白答這樣,沒有家人的老卒有好些。他們的遺骸骨灰也會統一安葬到東萊山的忠烈祠,有全真教的人負責照顧。
但大家總覺得,對這些孤身計程車卒來說,軍隊才是家,同袍們才是家人。在骨灰葬到東萊山之前,可不能讓他們的魂魄沒去處的。這期間,三天也好,五天也好,身為戰友袍澤,應該照顧著他們,不能讓他們餓著。
於是郭阿鄰專門準備了食物,就埋在曾白答戰死的地方。
這種做法,是郭阿鄰在漠南從軍的時候常見的,其實不是漢兒所有,說不定傳自於北疆的奚人或者白韃部落。不過,大家本也不在乎那些,拿出個辦法寄託下心意,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食物埋了下去,眾人都露出滿意的神情。
身在軍中,死人見得多了,感慨過,情緒就要立刻走出來,否則永無寧日,那就沒法打仗了。
於是郭阿鄰往回走的時候,有人一面跟著,一面露出喜色,轉而和同伴盤算起了自家所立的功勳,盤算著能換多少田地,說不定可以升一級去做什將,蔭戶也能多些,這樣就可以有足夠的人手去山坡上種棗樹了。
但也沒人特別的喜悅。
郭寧傳令出兵的時候,就沒有人懷疑己方不會勝利。所以,也不會因為這一場勝利就翹尾巴。或許在兩年前,他們還不敢想象這一切,但現在,定海軍的目標早就不是李全之流。
有人走著走著,忽然感慨地道:“我活了三十載,只有過去這一年裡,過得安穩。家裡有地,有水渠,有屋子,有個新娶的婆娘和兩個便宜孩子,還養了豬和羊……就算戰死,也不枉了!”
“一年?一年就讓你這樣了?”邊上同伴重重點頭,又連連搖頭:“李全不是對手,要我說,朝廷的兵馬也是糊弄,現在麻煩的只有蒙古人。咱們想辦法把蒙古人打敗了,大家還能過幾十年舒坦日子呢!”
好些人都笑起來。幾十年的舒坦日子,那簡直讓人不敢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有人刻意地抱怨:“伺候田地,叫人累得慌,一年年的,也舒坦不到哪裡去……”
緊接著又有人道:“伺候田地也得帶腦子,上次那架水車你如果用上,不就輕鬆很多?”
一行人討論著零碎瑣事,從於忙兒面前走過。
於忙兒愣愣地看著他們。
他忽然覺得,那些將士們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且,願意去維護這些生活。這種生活,有田地和開墾,有勞作和收穫,有辛苦也有安穩,才是於忙兒跟著父親和叔父從軍之前,曾經期待的。
在李元帥麾下,所有人只要敢拼敢殺,就有吃的,有穿的,有女人和錢財。李元帥處事非常公正,只要你有能力,你可以過得無比癲狂。李元帥會給你一切,但你也要豁出性命來,隨時為了李元帥死,至於其它的,什麼都不用想。
那樣的日子好像很不錯,但又好像,哪裡錯了?
跟隨李元帥那麼多年,於忙兒失去了很多。他成了一個狠角色,在他的生活裡,只有殺人和被殺。
可他得到了什麼?
於忙兒再度坐倒在地。他抬頭看著澄清的夜色,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蕩蕩的,腦海裡什麼也不存在了。這種奇特的感覺衝擊著他,讓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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