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霞光降下。
如同橘色的紗蔓籠著庭院。
院中枯樹沉默不語。
遠處殘池水面,數片枯葉飄浮,如同孤舟。
王方翼的臉籠在晚霞上,透著一種神秘笑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那張比蘇大為更加剛毅黝黑的臉上,雙眼光芒閃動,以一種回憶的口吻道:“我早年喪父,母親被婆婆同安大長公主排斥,遷居到鳳泉墅。
年紀尚幼時,就與其他雜役一起開墾農田,種植樹木,修繕圍牆和房屋……
在我的記憶裡,從未享受過親人的好處,只有長大後結識的一幫兄弟肯幫我。
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奇怪,我與王皇后雖是堂兄妹,但並不如何親近。
就算當年我落難時,那些堂兄叔伯,也沒一個幫過我。
為何王皇后被廢,我亦要受牽連?”
“王郎君。”
“我從一方大將,被貶為長安令。在任上,我謹言慎行,懲治豪族,豪族們都恐懼之至不敢有異動。
好不容易陛下命我為瀚海都護司馬,卻又因事獲罪降職為朔州尚德府果毅。
連母親離世,我都未能趕上見她最後一面。”
說到母親,王方翼一雙虎目微微泛紅,隱有淚光浮動。
“一回長安,就聽說兄弟趙持滿被武后處死,暴屍於市……”
他雙眸帶著淚光,投向蘇大為:“換你,你怎麼做?”
蘇大為沒有回答。
他能感覺到從王方翼身上透出的悲涼之氣。
做為一個武人,最大的夢想,便是馳騁沙場,替大唐開疆拓土,覓個封侯拜相,凌煙閣上留名。
而在王方翼最銳意進取之時,先是因王皇后之事被牽連,接著又是被貶,母親去世,兄弟慘死,暴屍街頭。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就如同在人心口上捅刀子,還要將肉一塊塊剜出來。
究竟有多強大的內心,才能保持著精神正常。
“趙持滿被殺,屍體被拋在路邊,沒人敢替他安葬,我對人說:欒布哭祭彭越,是義士;周文王埋葬屍骨,是仁;如果不講義氣、不講仁德,何以侍奉君主呢?於是前往哭祭趙持滿,將他的屍體安葬。在那個時候,我就存了死志。”
“王郎君,事情都過去許久了,死者矣已,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
蘇大為緩緩道:“你我都要朝前看。”
“朝前看嗎?”
王方翼哈哈笑了兩聲,轉向蘇大為:“我聽人說你曾厭惡軍旅,並對人言好男不當兵。但當年李大勇死在百濟後,你竟自告奮勇,主動請求前往遼東,最終大破百濟,手刃仇人。”
他的眼裡有光芒在流動,似激盪,似讚歎。
“我那時就想,原來蘇大為同我一樣,是一個有一腔熱血的好男兒。”
提起李大勇之事,蘇大為的背脊不由挺拔,神情一肅:“若非大勇當年引我入異人之門,我現在或許還只是個尋常的不良人,或許在哪次任務中便死掉了,若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我。”
“所以,我們一樣。”
王方翼雙眼轉頭看向院落。
從他的視角看,是看著院裡的枯枝殘水。
然而他的雙眼並沒有焦距,彷彿透過那些景像,看到很遠的地方。
“王郎君,這事我不信是你一人做的,究竟是誰在你身後?”
蘇大為聲音懇切道:“你若供出幕後之人,我會向陛下求情,求他從輕發落,大不了就是流放嶺南,過得幾年,待風頭過去,還可東山再起。”
“這話,你信嗎?”
蘇大為一時啞然。
所謂向李治求情,當然不是客套話,而是敬重王方翼對兄弟之義。
但是求情歸求情,結果也是可以預料的。
謀逆之罪,乃大唐十惡不赦之罪。
絕對沒有放過的可能。
而此時的蘇大為,也有些理解王方翼的心情。
原本想要建功立業,卻受王皇后的牽連。
好不容易立些功勞,但又因罪被貶。
唯一的親人,母親去世時,都不及見一面。
最好的兄弟,又橫死於市。
若換自己在他的位置,並不會比他強。
或許,在那個時候,自己已經豁出一切,轉而報復大唐了吧。
然而王方翼並沒有。
他仍是回到軍中,從裴行儉身邊一點一點的積功為大將。
並在平吐蕃之戰中,代表裴行儉節制安西都護的援軍,立下戰功。
在這種情況下,李治和武媚娘將他召回長安,並奪去軍權。
也許,這是壓垮他心中最後一根稻草。
也許還有別的事發生。
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從他下令隴右兵衝入宮禁時,一切都註定好了。
這個舉動,是不可能成功的。
可以視為一種自殺式的發洩。
久久無語後,蘇大為看著王方翼的側臉,忍不住道:“我曾聽人說過,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沒遭遇你那樣的事,所以也無法評論對錯,但是……那些隴右老兵何辜?若不是你的命令,他們現在還好好的活著,但是他們現在都死了,他們的家人,九族,也因此而受連累,生生世世被貶入賤籍。”
聲音越往後,便越凝重。
最後,蘇大為向著王方翼一字一句的質問:“他們究竟有何錯,竟成犧牲品?”
王方翼的臉頰抽搐了一下。
那張稜角分明剛毅的臉上,第一次現出羞愧之色。
“我……”
“還有為何如此巧,正好在昨晚還有突厥人混入宮中,還早就備好了鯨油和黑火油,還有昨夜的詭異,世上有這樣巧合的事嗎?”
王方翼的眼神微微閃動,因為用力咬著牙,臉頰上的咬肌如鋼筋般浮現。
“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蘇大為略微放鬆一些語氣,不想太過逼迫王方翼。
“就算你自己不懼死亡,不顧及身後事,總要為那些隴右老兵的家人考慮,若是供出幕後之人,我當以此為由,向陛下請求赦免他們的家人。”
王方翼臉上神色不住變幻,顯然有些被蘇大為說動。
但不知為何,仍有一種力量阻止他開口。
“還有,我從魏三郎身上得到一份讖言,這讖言又是怎麼回事?”
蘇大為腦海中,閃過那三句話。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張獻忠,七殺碑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張獻忠,七殺碑
“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韓山童
這特麼兩句是明末張獻忠說的,一個是元末韓山童說的。
出現在大唐就離譜。
這才是蘇大為此時最想知道的答案。
方才忍了許久,直到此時見王方翼心態動搖,才問出來。
但這話一問,他就知道要糟。
本來還在猶豫的王方翼神色突然平靜下來。
向著蘇大為指著前方的枯山水,笑道:“蘇大為,你看這院子裡的風景多美啊。”
美?
蘇在為順著他的手勢看去。
枯枝、殘水、落葉,沙礫。
這種枯寂靜奼之美,只有小本子那些人,才會覺得美。
美個屁啊。
無非是沒有那麼多資源,只有苦中作樂罷了。
蘇大為轉向王方翼,還要再說,卻見王方翼的神色平靜,臉龐在夕陽的餘暉下,帶著淡淡的紅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蘇大為心中劇震。
看到王方翼的腦袋忽然向下垂去。
“不要!”
他搶上去,一把掐住王方翼的下巴,卻見一股黑血從王方翼的嘴角湧出。
太快了!
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王郎君!”
蘇大為厲聲喊著,橇開他的嘴,除了汩汩湧出的黑血,什麼也瞧不出來。
他的嘴裡,定然早就含了劇毒之物。
究竟是何種毒?
蘇大為並非此道高手,無法判斷。
至於武俠小說裡什麼用內功護住心脈,他更是半點不會。
成為異人之後,也知那種說法是無雞之談。
若是孫思邈在這裡,或許還有救。
伸手試了試王方翼脖頸的脈博。
停了。
一代名將,曾令突厥人和胡人聞風喪膽,親手築碎葉城的王方翼,在這一刻,生命畫上了句號。
“喂,你這是何苦……”
“你還沒告訴我答案。”
“幕後是誰指使?”
“那些讖言從哪裡來的?”
“剛才你念的詩,是誰告訴你的?”
無人回答。
這些問題,或許會成為盤繞在蘇大為心中永遠的迷。
“他死了?”
王敬直不知何時出現,就站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著。
看到王方翼躺在蘇大為腳旁,他似乎並沒怎麼驚訝,語氣依舊平淡,彷彿局外人。
蘇大為臉色透著難看,看向他:“他在你這裡這麼久,你都不知道他身上藏著毒?”
王敬直眼裡透著奇怪之色:“你跟他面對面,他都能死,我又憑什麼阻止?”
這話的意思,他知道王方翼身上帶著毒,有求死之意。
但他不想阻止。
“人至少……至少不能……”
“他想死,你為什麼要強迫他不死?”
王敬直冷冷道:“一個人總有決定自己生死的自由。”
蘇大為一時啞然。
這話聽著好有道理。
但又覺得好幾巴蛋疼。
更像是歪理。
好吧,王敬直也不是個正常人,一身厭世之心。
他自己不去求死就不錯了,指望他能像個正常一樣,去勸說王方翼,阻止王方翼尋死,也不太可能。
蘇大為搖頭,心中充滿懊悔。
這次是自己反應慢了,沒想到王方翼居然會一心求死。
他抬頭,目光看向院牆處。
只見那裡,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太監。
一個看上去年輕,實際年歲絕對不輕的太監,在院牆上出現,向著蘇大為平靜的拱了拱手。
下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入到院中。
再一閃,出現在王方翼的屍身旁。
緹騎。
保護李唐皇室,更準確說,是保護皇帝和太子的異人。
欽天監,現在叫秘閣,那是明面上的觀天象,定曆法,鎮壓大唐氣運,以及對付詭異的機構。
而在看不見的地方,緹騎方才是李唐皇帝,可以無懼異人和詭異,能穩坐人皇位置的底氣。
眼前的這名太監,蘇大為不知姓名,卻知道他是李弘身邊之人。
“王方翼自盡了。”
蘇大為壓住心中的情緒,以儘量平靜的語氣道:“他沒供出幕後之人,那些隴右兵,只是被人利用。”
“開國伯費心了,老奴方才聽清了,自會據實稟報。”
太監將手一招,掌心若有吸力,將王方翼一把提在手裡。
數百斤的重量,在他手裡,輕鬆得像是一根稻草。
再次向蘇大為點點頭後,太監提著王方翼閃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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